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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犬

Luca x Vox

繪師:77

​文手:貝貝魯朵

※CP:黑手黨LucaX惡魔Vox

※R18 失禁、類NTR注意
※Vox非處注意(?)
※Luca年齡操作(幼年、青年、中年)

※字數約2萬9

My heart, the bird of the wilderness, has found its sky in your eyes.

 

我的心是曠野的鳥,在你眼裡找到了它的天空

──泰戈爾



 

我們盤旋、狩獵,棲息,永無止境的棲息。直到我們衰敗而蒼老。

我們自由、我們受限;我們掙扎、我們安逸,我有數百個天空,而我要你。

DWA-家犬.jpg

01



 

  「這筆生意還有商量的空間,查理。」年長的男性坐在寬敞的黑色皮革椅中,上身向前傾斜,深邃的五官有歲月鐫刻過的痕跡,一雙亮而沉的紫色眼眸直勾勾地盯著站立在面前的政客。

 

  聽見對方的回答,那名政客形色焦急,搓弄自己因年紀增長而鬆弛的手掌,開始新一輪的「請求」。

 

  他們的對話千篇一律,所有上門來的人目的都差不多,要麼錢、要麼權、要麼命,辦公室裡瀰漫淡淡的菸草味,Luca不怎麼在乎眼前的戲碼,他慵懶地陷入沙發,與父親的姿勢不同,他暫且無須展現雄風,都還與他無關。

 

  不過他得從現在開始習慣。他深深吸氣,複雜的味道灌入鼻腔,古龍水以及金錢的氣味,其中一股獨特的香氣顯得突兀,紫羅蘭的眼眸移向坐在父親左側的男人。

 

  從窗戶投射進來的柔光灑落柔順黑髮,髮長及肩、參雜著暗紅色的光澤,皮膚蒼白,如果不是陽光打亮他的半張臉,Luca可能會把這人當成吸血鬼──這樣說似乎也可以,吸血鬼,但實際上有比吸血鬼更適合他的種族。無聊的黑手黨首領兒子被自己的想法逗樂,忍不住悶哼著擠出幾聲低笑,父親與那名政客沒被他影響,反倒是觀察的那人聽見笑聲後轉頭看向他,那一張邪魅的、從容優雅的笑顏,眼神跟蟒蛇似的,但也像漂亮的黃色玻璃珠。

 

  Luca沒有畏懼那道視線,彷彿兩人在進行一場沒有意義的比拚,正好讓他有光明正大打量的機會。

 

  男人穿著長版輕薄的黑色西裝外套,內裡艷紅繡有深紅色的山茶花,熨得服貼的白色襯衫偶爾紮不好,領帶從黑色漸層成紅色(這點跟他的頭髮很相似),讓他看起來是個學識淵博又得體、禮貌的紳士。他的儀態表露自信,感覺上擁有不符外貌的年紀,或許這是正確的,畢竟這男人從他小時候到現在都長得一模一樣,一致的髮長、一致的穿著打扮(偶爾會披著紅色羽織,那是男人教會他認識的東洋服飾)、一致的行為舉止。

 

  偌大的辦公室只有四個人,來訪者、他、父親與自己,這也是基本一致的配置。在談判時他鮮少聽到男人開口,但他對醇厚的英國腔低音卻像是刻在骨子裡般的深刻,真得歸功於小時候的經歷。

 

  「──這樣吧,我攤開來講,你的條件我不感興趣。」突然拔高的音量喚回Luca飄遠的意識,父親從容不迫地走出位子,來到那個結巴慌亂的政客面前,父親的身高幾乎能俯視大半的來訪者。

 

  「算我求您……」想來是走投無路,面對顯露獠牙的猛獸,弱小的政客即便像隻垂死的羚羊,也依然低聲下氣地想尋得一線生機。

 

  他犯了糟糕的錯誤,父親最討厭懦弱的人了,沒有人會比Luca還清楚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果不其然,年長者嗤之以鼻地撇開頭,走到他身邊拾起兒子垂掛在椅背的毛皮大衣,隨手扔過去,Luca穩穩地接住,父親相當冷靜地下達命令:「隨你處理,先別弄死人。」

 

  「知道了,爸爸。」他將大衣披好,用爽朗的聲線大聲答覆,與其說他是黑手黨首領的兒子,看那副單純又開朗的笑臉,大概只會被當成稚嫩的青少年看待。

 

  眼明手快地捉住急忙準備追上去的政客,幼獅的紫色眼眸瞇成勾月,他掏出一把短槍,抵在人類柔軟的腰腹部,往對方的耳畔貼去,聲音如同方才乾淨,只是講出來的話像是孩子的惡作劇:「查理叔叔,該走囉。」

 

  門敞開著,但黑手黨首領早已不見人影,只有眼前望出去後寬敞的紅色地毯一路延伸到大廳厚重的金色大門,烏鴉飛過窗外,牆上與牠們同行的陰影掠過,像是被釘住的壁畫。

 

 *

 

  乖巧地送走訪客,Luca從花園的池邊抬頭看到Vox還站在辦公室,手掌貼著窗戶玻璃,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Luca大步走回父親的辦公室,雖然這個舉動可能會讓父親生氣,父親一向不喜歡其他人待在辦公室裡,但Vox可以,只有他可以。Luca對這點也頗為不滿。

  

  「Vox。」

 

  男人早知道他會回來,沉沉地朝他喚了聲「Luca」,還自然地打開話匣子,笑笑地問:「嘿,親愛的男孩,我一整天都沒看到Lucy,還是她又去城裡玩了?」

 

  「她去買點東西,那不是重點,Vo──」

 

  「那你的哥哥跟弟弟呢?」他打斷Luca的話,悠閒地打了個呵欠,淺坐在父親的辦公桌角上,Luca時常覺得眼前這個人根本就是隻懶散的大貓,現在這隻貓正挑起點綴紅影的金色眼眸,耐心等待他的回應。

 

  那很重要嗎?他知道Vox不過是在轉移話題,但Luca忽然不清楚那到底什麼是重要的。

 

  他本來是想來問Vox……問……問他為什麼沒跟著父親離開?那是他的職責不是嗎?Luca不喜歡Vox凝視窗外的眼神,他不喜歡那個男人用一種憐憫的目光在看待自己,雖然這僅僅只是主觀感受。Vox總是露出意味不明的眼神,又或是說,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搞不懂Vox在想什麼。但他畢竟也只是個人類,怎麼能妄想搞懂惡魔的想法。

 

  於是Luca決定閉嘴不談沒用的問句。

 

  「一個在讀書,一個陪Lcuy去城裡了。你該出來了,Vox。」他想離開這個空間,充滿父親痕跡的地方,有父親的味道、有惡魔的味道,有各式各樣不屬於他自己的氣味,這使敏感的Luca有點難受,他無法在父親不在的情況下在這裡與惡魔獨處。

 

  但惡魔看起來很喜歡這個青澀的家族繼位者,他抬起下顎,拉長綁著紅繩的白皙頸部,喉結的線條變得突出;嚥下唾液,喉結滾動卡過紅色的細繩,那雙清澈剔透的黃色眼眸直視著他。Luca移開目光,不讓自己專注於他的身體,而男人啞沉的嗓音含笑地再次傳來:「陪Lucy去城裡的是弟弟對吧?他跟她很親近,那大哥呢?你不找他說說今天發生了什麼事?」

 

  「Vox你到底想表達什麼?我聽不懂。」他的煩躁不安沒能躲過惡魔的眼睛,Vox愉悅地勾起唇角,皮鞋踩到地面,硬挺的材質隨著走動迴盪著清脆的踢躂聲,Luca往後挪動腳步,他要離開這裡。

 

  可Vox一個箭步轉身擋在門口,頂著那張沒有變化的笑臉,他瞇起眼眸,Luca看到鎏金中絢麗獨特的粉色,上揚的唇角有貓嘴的稜形。他們靠得很近,惡魔有意無意地想突破兩人的界線,他小幅度地偏頭,耳飾上的紅色流蘇在肩膀處散成一絲絲細線,些微的身高差讓惡魔必須揚起眼眸。近得能嗅到他肌膚熱度揮發出來的芬芳。

 

  「我想說什麼?」極為優美的詞語沙啞迷人,他的唇瓣像要碰過來了,惡魔的香氣變得沉郁,他置身在惡魔的花園裡。Luca擰眉咬牙地,像是大狗在示威,呲牙裂嘴的模樣。留意到他的鞋子往旁邊踏去,Vox用手挽住他的脖子,下巴靠在他的肩頭上,讓毛絨絨的大衣搔過皮膚,他的嗓音黏黏糊糊的,又輕又柔:「你真的決定好當繼位者了嗎?男孩……你有個上進的哥哥、活潑的弟弟。噢,對了,還有美麗動人的姊姊,他們都去追求自己的人生了,那你呢?Luca『Kaneshiro』,你在做什麼?成為犧牲奉獻的那位英雄?」

 

  惡魔的動作讓他們看起來宛如親密的戀人,Luca分不清那是嘲諷還是關心,他不適應這樣的距離,感覺自己全身的寒毛都豎起,試圖從混亂的腦海裡湊出一句回嘴的話,而喉腔只有擠壓打滾的唾液,渾身都很僵硬,他不喜歡Vox慣性的親暱舉動,好像這種距離對他而言什麼也不是,他對誰都可以這樣。

 

  「……你在質疑我?」他不想讓自己表現得像個沒有經驗的小鬼,但終究是出了糗,Luca咬緊自己的牙根,後牙槽幾乎要被磨碎,連呼吸都吐得很慢,以免男人捕捉到他鬱熱的呼吸。

 

  「親愛的,你不適合這個位子,你該窩在舒服的床舖裡被鳥鳴吵醒,接著去晨跑、邂逅美女……跟她來場浪漫舒服的約會,最好還能跟她做愛。」惡魔收斂造作的媚態,悶笑地往後退一步,倚靠在門邊,用那種關懷稚童的眼神溫柔地凝視Luca,瞧見幼獅急於辯解的兇狠目光,如被修剪過指甲的家貓,他不慌不忙地補充:「但你成長很多,你現在能掰斷查理的手腕,真是優秀的孩子,不是嗎?還記得你以前用充滿希望的眼神在凝視──」

 

  滔滔不絕的話被封死在嘴裡,Luca的手掌用力得像要擰碎他的臉骨,戒指剮過皮膚,惡魔能感覺到自己的下頷骨在搖動,那頭獅子面色陰沉得駭人,紫色的眼眸失去光點,方才隱藏不住的情緒波動全然退去,一字一頓地開口:「安靜一點,Vox。」

 

  痛得要命。黑色皮革手套粗糙的磨破薄皮,他彷彿是要被拆卸解體的玩具,青年的手因過度使勁而顫抖,或許也是因為憤怒,這點倒是跟他父親如出一轍。Vox覺得自己快笑出來了,很痛,他媽的痛到唾液快流出來。他發出細弱的呻吟,氣息紊亂,臉頰發紅、眼角濕潤,瞳色成了鮮豔的粉。

 

  「呃、啊……」

 

  斷斷續續的呻吟傳入耳裡,Luca如遭電擊般倏然鬆手,胸口急速起伏,被激發的腎上腺素迅速消退,那隻手放哪都不是,一下摸自己的後頸、一下又握拳再張開,被施暴的惡魔卻像沒事人,不過摸了摸下顎,他們的眼神對上,Luca失措地迴避,像頭落水狗狼狽地夾著尾巴離開現場。

 

  惡魔目送他倉皇的背影,幸好他忍住了想用黑色指甲撕毀青年脖側圖騰的衝動。幸好。

 

 

  他不喜歡惡魔。走回房間的路程上,窗外迷人的景色飛速後退,他無心欣賞風光明媚,氣喘吁吁地想著。天啊,他真的、真的、真的討厭惡魔。

 

  下屬經過他身邊時恭敬地打過招呼,並朝反方向疾行,Luca停下邁開的步伐,那個下屬正在和整理儀容的惡魔低語,他看到惡魔無所謂地聳肩,接著兩人一同往父親的房間走去。

 

  他胃裡的酸液在翻攪,放在牆角被擦得一塵不染的金屬花瓶映出面無表情的容貌。

 

  你不適合這個位子。你該邂逅美女。

 

  還記得你以前用充滿希望的眼神在凝視──

 

  蠱惑人心的嗓音像趕不走的邪靈在盤繞,他複習男人的話、男人的笑、男人的自大,突然後悔,今天進門時,他就該問惡魔究竟在期待自己什麼?Vox認為他不行?爸爸可以,但他不行?

 

  走進房間,他陷入軟綿綿的被窩,緊繃的思緒得到解脫,棉被有自己的味道,綁好的單邊馬尾被蹭亂了。

 

  哥哥一大早就去學校整理自己的論文資料,而弟弟和姐姐在吃過午飯後便開車前往城裡購物,離開前Lcuy跑來親他的臉,用嬌柔的甜美嗓子問他要不要帶點冰淇淋回來。

 

  Luca傻笑著搖頭,Lucy瞪大紫色眼眸,金黃捲翹的秀髮左右搖曳,她誇張地掩住嘴,「那是冰淇淋欸──」語尾被拉得很長,以為Luca發燒似的摸上他的額頭,弟弟興奮難耐地狂按喇叭催促姐姐。早上到現在,他們都還沒回來。

 

  他從被窩中鑽出來,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拆除所有瑣碎的飾品,深呼吸後拉開抽屜,把玩才剛放進去的手槍,用來威嚇政客離開的那把,將子彈卸掉,填裝、卸掉、填裝、卸掉、填裝。

 

  握緊。他想零散的子彈全數握緊,直到彈藥摧毀他的手。

02


 

  混亂的夢境總令他困擾。

 

  整潔寬敞的昏黃色調的辦公室;豪宅裡最右側的那道向下的階梯;煙硝的味道;撕心裂肺的尖叫聲交錯重疊……畫面像失序的影格反覆地跳換,前一秒他還牽著弟弟的手跟在哥哥姐姐的後頭,下一秒他看著兄弟姊妹們走遠,他是落下的那個,他正在往反方向前進。再一個跳轉,他聽到自己常講的、被弟弟戲弄的口頭禪,從宴會的歡笑聲中辨別出來那是自己明亮的嗓音以及鳥囀般清澈的笑。

 

  接著是血。他的視線高了幾分,鞋子從幼童變成大人的皮鞋,有血,踩著軟綿綿的紅色地毯,血色跟紅色相合,有些區塊的紅變得很深,瞥見自己手上有槍,槍口有煙,煙撲面而來,變得很濃,他彷彿被丟到森林裡,那裡有濃霧,使他分不清東南西北。

 

  還是血。暗紅色的液體黏滑地從手套滴滴答答流下。地上一整灘的血。他捏住手掌,環顧四周,他發現自己站在階梯上。

 

  閉眼再睜開,視線與地面接近些許,手掌變小了,而且很乾淨,皮鞋變成童鞋。

 

  地窖裡那扇緊閉的門扉傳來細細的聲響,他熟悉無比的,男性低沉濕潤的呻吟。他意識到了,這是夢,但心臟撲通撲通的狂跳,乾燥的掌心撫過木質牆壁,他沒有繼續前進,令人害羞的喘息卻越來越大聲。啊、啊、啊。他開始耳鳴,腦海只有這個聲音,他空洞的腦海裡有回音。

 

  啊……嗯……啊……。

 

  身體溫度逐漸攀高,太熱了、太暈了,像是被一團火灼燒,他蹲在階梯上,無所適從地抱住小小的身體。

 

  淫靡的叫聲最後成了旖旎萬分的親吻聲,混雜著細碎的水,他再次抬頭,身處廊道轉角,視線範圍變小,從縫隙間瞧見晶潤的、艷麗的唇瓣。男人眼角的緋紅被壓得細長。有隻手撫上白皙的臉,勾起男人的下顎,摩娑柔和的線條。

 

  那是一隻帶著純金戒指的手。

 

  *

 

  「哈啊、哈啊──」

 

  他驚恐地挺起上身,映入眼簾的是敞亮的房間,流了滿身的汗,Luca難受地皺起眉頭,懸著的心漸漸平穩,他撩起濕漉漉的金髮,氣喘吁吁地像是剛溺水獲救的人。

 

  還沒完全清醒過來,時間就彷彿在追著他跑似的,又突然響起咚咚咚的敲門聲,永遠精力充沛的弟弟吶喊隨之傳來:「Luca!」

 

  「幹嘛?」

 

  「爸讓你吃過早餐去找他!」

 

  「噢、好。」

 

  他打發走弟弟,聽見腳步聲遠去,現在才有點回到現實的安穩感,興許是錯覺,他總覺得自己還能依稀聽見又悶又沉的呻吟。

 

  匆匆地吃過早餐,Luca胃口不是很好,但還是吃了整整兩大盤,盤子上除了蔬菜以外都吃得乾乾淨淨的。

 

  父親這時間通常會待在書房,他從一樓的廚房走向樓梯口,恰好經過角落的地窖階梯。他現在能明顯看到底下的門縫有光影在動,成了他長大的證明。要知道,當初他對這裡充滿好奇心,暗不見底的神祕通道,連門都看不到,底下是極致的黑,他每往下走一步,都覺得自己會落入深淵,接著被惡魔吞噬。

 

  黑暗是惡魔的居所。

 

  他沒有在樓梯口停留太久,臨走前聽到底下的房間傳來細微的吟唱聲……惡魔不會唱歌這件事,他也是從Vox身上知道的。

 

  「爸爸。」

 

  他打開書房的門,父親正翹腳坐在椅子上翻閱一本精裝厚重的書,與其說那是書,不如說是家族的財務報表之類的文件,其實父親可以不用經手,但他大概是喜歡資本掌握在手中的感覺。

 

  Luca就不太懂,他並非討厭黑手黨,他可以殺人、可以把生意看成一場賭博遊戲,也喜歡別人聽從自己命令,但他不過是覺得好玩,沒有任何目的,不為錢財或權利。

 

  「Luca,開個燈。」他的父親從報表中抬起頭,Luca簡單回應,燈光劈啪一響,父親放下手中厚重的報表,跟他相仿的紫色眼眸睨過,抬起手臂比了對面的沙發椅,挑眉開口:「坐。」

 

  他聽話地坐到父親所指的位子,任由紫色的眼眸在自己身上游移,父親的眼神銳利沉著,有時Luca也很難習慣這種目光。

 

  今天好像沒行程,Luca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裡,他們兩人有段沉默,靜不下心的Luca尷尬地乾笑起來,想開口喚爸爸,但都還沒出口,父親就把視線移向桌子,挾起放置在桌上燃燒了三分之一的香菸,送入嘴中,輕鬆的問句與白煙幽幽吐出:「今天睡過頭了?你很少賴床。」

 

  「啊……大概是昨晚體能訓練練得有點晚。」Luca不是個擅長說謊的孩子,但他也不可能老實交代出自己做惡夢,只能乾巴巴地將視線往右下角移,把玩大拇指上的戒指。

 

  「真難得,你這陣子賴床的次數變多了。」父親的身體前傾,留意到家人擔憂的眼神,他這才看向父親,說了幾句讓他放心這類的安慰,他的父親凝視眼前的孩子,體格健壯、樣貌俊挺、眼眸純粹,現任首領深深地吸了口菸。

 

  「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訴我,Luca,我知道你本來沒打算接手。」父親抬眸,擠出額頭上的皺褶,消瘦的雙頰令他看來更為冷峻,沙啞輕柔的語調模糊與生俱來的威嚴。

 

  「爸爸,嘿、沒事的,在這裡我學到很多。況且,『黑手黨首領』,這個名號聽起來就很POG!」

 

  Luca興奮的語氣很像孩子,逗樂了黑手黨首領,笑聲跟煙霧繚繞,父親扯開自己的領帶,姿態鬆弛,將菸捻熄。

 

  「我本來是想訓練你大哥,他性格冷靜,作為家族裡第一個男人,他有責任扛下這些,Luca。」

 

  但大哥卻忽然表明自己想重讀大學,鼓起勇氣,告訴父親,然後真摯地道歉。Luca知道父親的意思,他雖然不是個很聰明的人,可好歹在這個家這麼久,他明白自己身處於此的原因了。

 

  「你的弟弟……」父親停下聲音,幾秒後又接道:「他太活潑了,歲數太輕,當然你在他那個年紀時也很頑皮,那是好事。」

 

  Luca沒有接話,父親講話時沒有看他的眼睛,大概是在腦海建構語言,後來他發現父親在看頭上的枝形吊燈。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生活,要你盡量不管家族已經二十幾年了,你都是這樣過來的。」父親緩慢地起身,走到他的背後。他又聞到了辦公室裡的味道,冷冽的清香。Luca隨著父親的移動轉頭,父親寬厚的手掌稍顯胡來地撫摸他的頭皮,男人間豪爽使力的那種。沉穩的嗓音從頭頂傳來:「Vox。」

 

  他不曾想過父親會在這時候提起惡魔,心跳漏了一拍,急忙想抬頭說些什麼,不過父親的掌心還按著他的頭。

 

  「你感覺有點害怕他,這很正常,Luca你不用為此感到抱歉。自從你答應當繼位者,看過他的能力以後,你就變得很焦慮。」感受到掌心的力道放輕了,Luca抬頭看向父親的下顎線,他的心跳逐漸加快,彷彿剛做完高強度的訓練。

 

  「我、我沒有害怕他……爸、我……我……」

 

  他該怎麼說明這種感受?痛苦、酸澀、疼痛,複雜的情緒從那日起快逼瘋他,Luca沒經歷過這種情感,他很無助,但這看在父親眼裡卻像是坐實了他尚未準備好。

 

  「……我只是想說,我的兒子,你還能反悔,不用逼自己承擔家族期望,我明白這是一條艱難的道路。」父親的口氣變得沉重,他低下頭俯視Luca。

 

  在大兒子開口拒絕之前,這位父親沒有花太多心思在Luca身上,他是個嚴厲但開明溫柔的父親,女兒比兒子要花心思得多、大兒子得用心栽培、小兒子年紀最小,還需要人家提點照料。但Luca呢?他是個男人、單純天真,上有哥哥照顧、下有弟弟陪伴,況且,他大致上是個活潑外向的孩子,不用太費心。用不著太費心。

 

  「爸。」Luca迎上父親的目光,平緩地問:「只有首領能夠擁有Vox嗎?」

 

  兒子的答非所問讓父親剎時啞然,皺起的眉頭流露困惑,Luca追問道:「你也覺得我沒辦法當首領嗎?」

 

  他們都在告訴Luca,你不適合這個位子。那誰適合?Luca覺得自己現在像小孩撒氣,但他控制不了高漲的情緒。他不懂,那誰適合?他再遲鈍都能察覺到自己是相對不受重視的二兒子。他壓力是很大,突然被稱讚、突然成為注目的焦點都讓他喘不過氣,但父親正視他、惡魔正視他。他們為什麼不懂?他必須成為首領,才能保有這份關切。

 

  他看著兄弟姐妹踏上其他道路,但他要在這裡。他只能在這裡。他會證明自己的改變,他們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是直覺敏銳的獵犬,很多時候,他只是想讓自己一無所知──在他意識到自己年幼的情感破碎之前,這樣的念頭尚且管用。

 

  「我不是這個意思,Luca。」父親沉默許久,最終淡淡擠出這句話。

 

  氣氛凝結了幾分鐘,他們相對無語,兒子看起來很受傷,但神情倔強,他知道Luca在生悶氣。父親不擅長安慰人,Luca受不了這種氣氛,撇開頭,看著自己的光滑的鞋尖,小聲地道歉。

 

  父親可能沒聽到,他輕咳一聲,回到原本的座位,忽然轉移話題:「如果之後我遇到什麼事,你繼位以後也不用擔心。惡魔該怎麼使用,我之前也告訴過你了。」

 

  「……嗯。」Luca低頭,發現沙發的縫隙裡有一根頭髮。

 

  「我如果死了,你得繼承我們家族跟惡魔的契約。」父親從口袋翻找出香菸,他抽出一根,Luca想上前替他點菸,但父親自己已經點好了,紅灼的火光撲閃,書房再次充滿尼古丁的味道。於是他坐回位子上,而父親舒服地吞雲吐霧,意外跟他聊起惡魔。

 

  「我曾經說過,Vox是我們家族強大的秘密,我們的秘密武器。還記得我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他,很漂亮的男人,是吧?」父親雖然問他,但似乎不期待Luca的回答,自顧自地抖落灰燼,笑著說:「那時候你的祖父不喜歡小孩進到辦公室,我都偷偷看他。惡魔,太荒謬了。我以為他是我們哪個親戚,誰能知道他是我們家族養的惡魔。」

 

  Luca發現父親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他有點好奇父親聊起Vox的原因是什麼。但除此之外,他不是很想了解,他更好奇那根頭髮,因此偷偷捏起,跟上課分心的學生一樣。

 

  那根頭髮很細柔,彷彿輕輕拉扯就會斷裂,他一手捏著一端,觀察螞蟻那樣觀察著它,長度適中,來回捻揉,在某個角度下,它呈現紅色的光澤。

 

  「他是個很有魅力的惡魔,Luca,你會喜歡他的。」父親瞥向大門,接著看了眼手錶,他把嘴裡叼的菸取下,告訴Luca:「差不多了,我只是想跟你來場父子間的交流。Luca,你能當你自己,當然如果你想成為繼位者,我會很高興,你能跟惡魔愉快相處。」

 

  愉快相處。Luca怕被父親發現,把頭髮握緊藏起,談話至此,父親擺擺手要他把Vox叫來書房。

 

  他起身,但沒有馬上動作。

 

  「爸,」待父親回應,他才接:「你能陪我釣魚嗎?」

 

  「釣魚?」

 

  「呃、對啊,今天聽你講了一些以前的故事,我想到你之前有空會陪我釣魚。能陪我釣魚嗎?」

  

  父親錯愕地看著難為情的兒子,遲疑但仍高興地答應了這場驚喜邀約。

 

  「……當然好。」

 

  *


 

  他們帶上釣竿準備前往附近的溪邊,經過一樓時,父親當著他的面走下地窖。父親要他等等,他像隻聽話的大狗,站在階梯口,看爸爸走進惡魔的居所。

 

  Vox開門時嘴角有慣性的笑,他為首領開門,兩人看起來像朋友,他看到惡魔親了父親的手背,接著是臉。親臉時,他確定自己對到了那雙金黃色的眼,Vox笑意深沉,用上揚的眼眸盯著他,雙唇微啟,慢慢地親上父親的耳朵。

 

  他想移開視線,但直到父親把門關上,Luca始終注視那扇門,幻想自己能把門給穿透。

 

  他會看到什麼?他想看到什麼?難以言喻的窒塞感再次襲來,一股強烈的惡寒從腳趾緩慢地沿著血管遍及全身。他現在成了被遺棄的狗,跟那根頭髮一樣。

 

  那根頭髮弄丟了,在整理釣竿的時候就弄丟了。

 

  他能想到形容「現在」最恰當的狀態是「失落」。有頭黑色的怪物在刨挖他的內臟,心臟變成了臭水溝的顏色,也像是膨脹到下一秒就會爆炸的氣球。全都不對了,打從發現那件事之後。

 

  該把頭髮藏好的,但用丟也好。

 

  爸爸。他低頭,腦海裡浮現爸爸親吻自己頭髮時的溫暖。

 

  眼眶赤紅,催眠似地碎語。噢,真是夠了,他好討厭惡魔。

03


 

  又是一個幼小的、單純的、稚嫩的靈魂。燦金色的頭髮在廊道中閃爍,還有那雙溫柔綿軟的眼睛,像紫羅蘭花朵,那麼純粹、那麼地鮮嫩,他看過多少次這樣的眼神了?惡魔以指骨托腮,他坐在男人的辦公室裡,讓那個孩子能徹底看清楚自己。

 

  Luca‧Kaneshiro,在無趣漫長的歲月裡,頭一次讓惡魔覺得這孩子簡直生錯家庭。

 

  惡魔常聽到孩子們打鬧的聲音,穩重的大哥、婀娜的大姊、外向的小弟,Luca排行中間,過於純粹的思想反倒讓人難以看透,喜歡惡作劇的孩子、遲鈍又容易臉紅的孩子、不善於隱藏內心的孩子。他為Luca下了幾個標籤。

 

  他知道那男孩對他有「好感」,宛如藏不住情緒的犬尾,一對上就著急避開的目光、紅到耳根子的羞澀,男孩綁著小馬尾,眨著水汪汪的紫色眼睛,在很遠的地方偷偷觀察他,小小的手掌遮著小小的臉,把他當成什麼藝術品似的看待。

 

  惡魔挺享受那種眼光。孩子們很少主動跟他講話,他們似乎都害怕他,但Luca、那可愛稚嫩的男孩,終於鼓起勇氣趁父親不在的時候,跑來揪住惡魔的羽織,用軟綿綿的童音輕輕地問:「這是什麼?」

 

  他慢悠悠地解釋,那是羽織。而男孩還在盯著他瞧,高大的惡魔只好蹲下,等待那隻小不點還會用僅剩的勇氣提出什麼問題,好以拉近彼此的距離,那雙圓滾滾的大眼從他的頭髮,看到臉蛋,再看到脖子──

 

  「那這是什麼!」他的眼睛頓時發亮,抱著男人的手臂,紅通通、粉嫩嫩的臉頰像上過蠟的香甜蘋果,就貼在他的手臂上。手指指向綁在惡魔細頸上的紅繩,惡魔還沒回話,那孩子的眼神卻突地哀傷起來,他小聲地嘀咕:「噢!這綁好緊……感覺好痛……UNPOG……」

 

  短小的手指擠壓著繩子的縫隙,似乎想穿進來,以確認寬度是否足夠,繩子恰好可以容納他的兩根指頭。幼童細嫩的指腹按著柔韌的脖子,惡魔主動把他攬入懷裡,鬆軟的髮梢撫過圓潤的臉頰,孩子開心地咯咯笑,眼裡盡是惡魔沉著柔和的笑臉。

 

  惡魔說,那是他跟這個家族的血液。

 

  像香醇的美酒,性感、濃烈的音色。

 

  血液?

 

  男孩困惑的覆述,不小心喊得很大聲,深怕自己把父親叫回來,又趕緊摀住嘴巴。惡魔在他耳邊很輕、很輕地「噓──」,而這次男孩維持雙手摀嘴的姿勢,跟著謹慎地放低音量。血液。小孩子甜甜的嗓音及興奮上揚的尾音把這個詞講得像他們的秘密。小小的Luca要收進寶箱裡,收起來、藏起來。那是他的。

 

  Vox還記得,第一次接觸那孩子的那晚,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用他跟孩子講話時溫軟的語調,放肆地甜美喘叫,然後使勁攀抓黑手黨首領袒露的後背,他黑色的指甲裡還有淡淡的血漬與男人的皮屑。

 

  男人的眼神狠戾,嘶啞地呼喚他,Vox、Vox。軟熱的內壁被性器充盈,他每次頂入都像要把惡魔的臟器給捅壞,惡魔從不克制自己繾綣的呻吟,整間屋子都是情色的氣味,腥羶味、熱氣、濕吻,他是隻潮濕欲昏的大貓。

 

  恍惚間,他想起他也告訴Luca,叫他Vox。Vox‧Akuma。

 

  被情慾侵占腦門的惡魔依然能感覺到,那個佇立在階梯上,顫抖地不敢往下走的孩童──他以惡魔之名發誓,他想過讓男孩遠離。

 

 

  Vox浸泡在浴缸中,熱氣蒸騰,目光落點於自身的腳趾,下顎還在隱隱作痛,惡魔沒那麼容易死,但還是會痛,那該死的小鬼真他媽敢下手。對於Luca做出的決定,他似乎能理解,同時好氣又好笑,那頭愚笨的大狗是會這麼做的,浪費唇舌。

 

  他仁至義盡了。惡魔闔上眼睛,潛入溫暖的水裡,黑色的髮絲像海草在飄搖,縛於脖子上的紅繩濕漉漉地貼著肌膚。

 

  誰繼位對他而言都沒差。

  

  他是被Kaneshiro家族餵養長大的惡魔,惡魔的時間觀與人類不同,他還記得自己剛誕生時的場景,那是第幾個祖父輩了?這個倒是沒記得太清楚,他沐浴在鮮血中,在一間晦暗陰森的地窖裡,搖曳的燭光、模糊粗糙的陣法、濃烈的繡鐵味──惡魔從中誕生,外貌像人類五、六歲的模樣,沒有幼童恐慌害怕的哭啼,他平和地注視面前驚愕顫抖又愉悅的人類。

 

  惡魔的能力覺醒得很快,稚嫩的童音教唆他們看不順眼的人類。而他冷眼地看著同類相殘,遍地都是凋零玫瑰般的鮮紅。一個人神智不清地走到地鐵,嘴裡喃喃自語,像個瘋子,義無反顧地呈大字型投身軌道,一輛火車飛速而來,輾過喀噠、喀噠的鐵軌,紮實地撞上人體,輾斃堅脆的骨頭,火車成了絞肉機,敵人成了被絞碎的肉泥。腥血與肉塊被高速捲散噴濺在無辜的人身上。而可憐的亡魂成了惡魔長大的養分。

 

  一個接著一個……纖弱的人類無聲無息地消失,沒有線索能搜查到他們家族,Kaneshiro家甚至藉此拉攏到不少「白道」,轉眼間成為黑幫裡名聲顯赫、難以撼動的地位。人類啊。年幼的惡魔成長迅速,他從不干涉那些人要他做什麼,成熟的軀體不再需要靈魂供養,他覺得自己正在做人間觀察。

 

  人類,會為了權力及金錢賤賣珍貴靈魂的低等生物。

 

  但認真說,Kaneshiro家對他不算太差,惡魔唯獨不喜歡有些「當權者」把他當成狗一樣的存在,他會適時地教訓那些人。和他們做愛是排解無聊的手段之一,也是一種必須。惡魔有時會需要契約者穩定他體內過剩的魔力,他會產生類似於生理的「飢渴」,契約者得提供體液緩解燥熱,血液或是體液都行。他經歷過幾代,有過寧願割破手指讓他發狠啃噬的首領,也有過用最「原始」的方式減緩彼此不適的首領──Vox‧Akuma欣然接受。

 

  惡魔天性不喜被壓制,但喜愛追求快感,他上過男人,也被上過,倘若是被上的那個,他儘管樂於接受,也會像頭失控橫暴的野獸,刻意將對方搞得傷痕累累。啃咬、抓撓、攀附,將對方拆解入腹。

 

  對於一個都十來歲了跟女孩碰到小拇指還會羞澀得跑來跟自己炫耀的小鬼頭,Vox憑所剩無幾的良心抗拒,不太想玷汙難得純淨的靈魂,因此他嘗試阻止,但如果最後那隻小狗狗甘願走上捕獸夾,搞得自己渾身是血,惡魔也不會去拯救他。

 

  人類啊,他們終究會為求慾望而甘願粉身碎骨。

 

  他從浴缸中起身,滿身子的水淅哩嘩啦地流回掀起波浪的浴缸中,他踩上地板,拔開水塞,哼著輕快的曲調離開浴室,身後是被黑洞吸走的漩渦水流,貪得無厭的黑色通道發出飢腸轆轆的空洞聲。

 

  啪。

 

  浴室的燈熄滅了。

 

  *

 

  父親的辦公室時常有人拜訪,在那間如斑駁泛黃的紙張那樣老舊色調的房間裡。

 

  又是那個男人。

 

  矮小的身影躲在不遠處,熟悉的奇怪衣服,紅黑色相間,有漂亮的山茶花,看起來很輕盈的奇怪衣服。

 

  男人在跟父親說話,Luca看過不少人,但這個男人不一樣。蒼白無血色的肌膚、東方人小巧的面孔、金黃色的眼眸在燭火中閃爍,他意外地發現,男人笑起來時,虹膜會變成煙粉色,眼角鮮明的紅影更讓他看起來與這裡格格不入,邪魅的、美到讓人顫慄。

 

  他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基本上他也不太想懂,他的童年是水池、花朵、鳥兒、槍枝,每天來到家裡的人都很多,他們身上有古龍水與金錢的氣味,衣裝筆挺的,戴著一頂或簡約、或精緻的博勒帽,跟父親一樣。

 

  Luca暗自賦予那些人代號,肥胖的政客是水池;濃妝豔抹的女人是花朵;所有的犧牲者,他用那雙紫羅蘭的眼睛紀錄,紅色的血與死去的鳥,他們是被囚禁過後初嘗自由的鳥;而槍枝很多,政客可能也是槍枝、其他家族派來的間諜是槍枝,他的父親也是。他偶爾看著自己年幼的小手,堅定地喃喃自語:「但我不會是槍枝。」

 

  男人持著溫熱的茶杯抿了口,餘光瞥見藏在門縫的小孩,他對孩子微笑,那是個少見的、極其溫柔的笑容。

 

  那個瞬間,他覺得一直以來空落落的心臟被什麼給填滿了。

 

  就在發現自己無法用更美好的形容詞代替對方時,他忽然希望這個男人什麼都不是。

 

  不是水池、花朵、鳥兒,更不是槍枝。

 

  爾後的Luca有了理想的雛形。他懵懵懂懂不甚了解,單純喜歡觀察那漂亮而特殊的男人,他是誰?父親的下屬?哪個遠房親戚?他對男人充滿好奇。

 

  當學校的女孩子跟他告白時,他傻愣在原地,第一個反應卻是比對眼前這個女孩跟男人的差別──皮膚不夠慘白、眼睛不是好看的金色。她的身上沒有一丁點那個男人的氣質,於是他石化許久,害羞彆扭地繞開了這個話題,以為給女孩留了面子,事實上那很令人難堪。

 

  他國小時喜歡過一個氣質獨特的同班女孩,她擁有柔順的黑髮、髮長及肩,經常綁著小馬尾,有東方混血的面孔,偶爾會擺出高傲的姿態,所以人緣不是太好。但他喜歡跟著

那個女孩,幻想她就是那個男人。彼時的他沒意識到這糟糕的想法,只是覺得這樣男人似乎會變得沒那麼遙不可及。

 

  他無意間碰過女孩的小姆指,不過輕輕擦過而已,那個原本從不在意的孩子卻霎時羞紅了臉。

 

  揣懷這種緩慢萌芽的情感,他偷偷問過朋友,得到「喜歡」的結論。但他們年紀差很多,Luca想。這會成為阻礙嗎?而這樣的鬱悶在每次看到男人時,就變得微不足道。

 

  長開的體格結實精壯;褪去稚氣圓潤的臉頰,如今開朗俊俏,他跟男人有了相同的高度,時常充滿朝氣地高喊「Vox!」,也問過他來自哪裡,問過他是誰。但男人總給他高深莫測的笑容,反問:「你覺得呢?我聰明的、可愛的男孩。」

 

  你覺得呢?

 

  *

 

  那天父親辦公室的門沒有關好,不是刻意地敞開來、也不是勾引獵物般的虛掩,他能分辨出來,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意外。

 

  結束體能訓練的Luca剛洗完舒爽的澡,想著出來溜躂順便找找Vox在哪裡,然而他卻不小心開了潘朵拉的盒子。

 

  他接近那被風微微吹晃的門,想著去打開或鎖上,大哥的聲音卻從門後突兀地傳出。

 

  「我是認真的,爸。」哥哥的語氣焦急又堅定,父親沒有回應,他緊接著說:「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這時候才說……您教會我這麼多、告訴我這麼多……包含Vox……我這輩子擺脫不了Kaneshiro家,也不曾想過脫離家族,我很早就知道Vox的事了。是的,您有說過,很早就說過……我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做。」

 

  哥哥說起話來欲言又止,或許是緊張使他無法如往常那般流利,室內一片安靜,只有雙方沉重的呼吸聲,Luca走近,看到父親疲累地撐著桌子低頭扶額,而哥哥面對父親,看得出來正用盡全力地攥緊拳頭,抖聲道:「我很抱歉,我對不起家族,但爸爸你得成全我。」

 

  父親吐出一口悠長的嘆息,他說,那就這樣吧。

 

  Luca往旁邊挪了幾步,發現原來Vox也在屋裡,惡魔面無表情地注視哥哥。父親跟哥哥閒聊幾句,父親用通透的眼神告訴大兒子,說他到頭來只是在畏懼惡魔,在畏懼Vox,不想為了「惡魔」犧牲自我。哥哥沒有反駁,他直直地看向Vox。

 

  「是。」

 

  分明不是,Luca知道,哥哥只想藉此獲得人生。

 

  「你出去吧。」父親扯起唇角,露出無奈又嘲諷的笑容,重重地坐回椅子,Luca在哥哥要出來的時候,迅速敏捷地往梁柱裡躲去,房內傳來稀疏的談話聲,他等到哥哥走遠,才悄冥冥地轉開哥哥剛關上的門把。

 

  「先幫我解決掉原本託付給那孩子的事情,都還沒解決完就使性子,晚點我會跟他再教育。」父親眉頭深鎖,吸了幾口菸,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Vox始終維持那份淡然,隨意附和。

 

  Luca本來打算離開,但下一秒的畫面令他佇足,他的父親、他敬仰的父親,開口喚男人過來,乾澀的唇瓣吐出迷濛的白霧,在瞬間的模糊中,Vox低頭、父親抬頭,他們舔咬起彼此的嘴唇,吻得兇狠見血,舌頭與舌頭交纏、唾液綿黏,Vox轉身坐到父親的腿上,細細麻麻的吻聲伴隨幾句髒話與調侃。

 

  重疊了,那孩提時期,極為熟悉的痛苦又美妙的呻吟。

 

  ──啊。

 

  他用最快的速度拔腿狂奔逃離父親的辦公室,覺得自己大概發燒了,熱得渾身不舒服,吸進來的空氣稀薄又冰冷,像把刀子剃過喉管與肺腔,內臟糾結在一起,麻花捲似的糾結在一起。

 

  那是個吻。他當然知道,那是個吻,那就是地窖裡的秘密。他一路跑回房間,腦袋有過很多思緒,例如父親沉迷的紫色眼眸讓Luca隱約感覺到他父親帶有真情;以及他那總是在家裡煮好美味飯菜,嘮叨但美麗的母親。

 

  ……還有Vox。

 

  他的理想。教會他「喜歡」的那個男人。他引頸盼望能並肩而行的Vox‧Akuma。

 

  回到床上,他彷彿聽到了在地窖裡含糊不清的喘息,還有熟悉的父親的臉。有什麼東西在溶解,他的家庭?他的初戀?他如棉花的思想在濕濡膨脹後分裂?

 

  父親。孩子的高塔、堡壘、巨人。

 

  胸口好悶,是不是要死掉了?可能真的就要死了。

 

  他脫力地趴在床上,找不到要用什麼樣的姿態去面對那兩個男人,還有,他的母親,但媽媽應該──肯定──早就知道了吧?父親是怎麼跟她說的呢?欺騙她那是家族的「迫不得已」嗎?母親是個聰明的人,連他都看得出父親藏在謊言裡的真意了,母親可能不知道嗎?

 

  他們都在裝傻。他忽然意識到,他們全都在裝傻。

 

  只有他是塔羅牌的愚人被蒙蔽在其中,以及無憂無慮的弟弟,真正遠離Vox的弟弟。

 

  他要從此時此刻開始討厭Vox。為了爸爸。為了自己。

 04

 

  他們度過相安無事的短暫幾年,自從Luca決定接管家族後,他跟父親、Vox的關係突然變得很緊密,既遙遠又密切,男孩下定決心不要再去在意情竇初開的失敗,但惡魔把Luca的掙扎看在眼裡。

 

  那孩子太好看懂了,怨氣滿載卻飽含失落迷戀的目光、在決斷與流連中輾轉拉扯──所以早說過了啊,他不適合這個位子,一隻無法釐清複雜感情的傻狗。惡魔起初的主動勾引是為了讓他知難而退,不料造成反效果,Vox發現每當有機會,Luca便會按捺不住地阻饒他跟父親的見面,技巧拙劣。不知道他父親清不清楚,但至少惡魔看得滿愉悅的。

 

  所幸Luca的痛苦沒有持續太久──雖然這樣說很糟糕,不過比起看男孩行屍走肉、活在道德譴責跟慾望追求中,這是相對美好的發展。

 

  無力的叩叩聲在寬闊通亮的房間裡迴響,打斷Vox躺在羊羔絨沙發,下巴靠在抱枕上,嘴裡還在品嘗威士忌香氣的清閒。距離這扇門響起敲門聲已經過一陣子了,雖然對惡魔而言,只是過去短短幾天甚至幾個小時,他放下酒杯去應門。

 

  「Vox……」Luca垂頭喪氣地注視地板,嗓音不見平常的活力,低啞且虛弱。

 

  噢,難得一見的黑色套裝。Vox在心裡評論他的穿著,其實黑色挺襯他的身材,就是讓他性感的刺青失了幾分色彩。

 

  「瞧瞧你失魂落魄的樣子。」溫厚的嗓音流入耳內,黯淡的紫色眸子疲累地揚起,男孩的眼角又腫又紅,似乎已經泡在鹽水裡多天,惡魔將門大敞,讓從未踏足過此處的男孩進來。惡魔不擅長處理這種狀況,甚至對他會來找自己感到意外。但也滿合理的,他隨後又想。畢竟他們有儀式得進行。

 

  *

 

  很久以前,記憶已經泛黃不可考的那個以前。

 

  他們兄弟姊妹倆數次參加葬禮,他們的父親慎重地為老友送上花束,禮貌地擁抱對方慘澹的夫人,與沉抑的氣氛截然不同,當時的天氣意外地好,一望無際的藍天點綴幾朵輕飄飄的白雲,能眺望到遠方翠綠的山脈,輕快的鳥啼像在嘲諷大人們的悲傷。

 

  死去的那位爸爸朋友,他們見沒幾次面,也可能是每天來的人太多了,小孩子的腦容量根本裝不下,但那個人很年輕。Luca牽著姊姊的手,仰頭去看放在他們家裡的照片,沒有象徵年老的皺紋、眼眸清澈明亮、笑容燦爛如陽,那麼地年輕旺盛。

 

  父親跟朋友們剛抽完菸回來,車子駛回家裡的路途,父親不發一語地凝望窗外飛逝消失的風景,他坐在父親的身邊,擔心地用手輕輕碰碰爸爸的手背,父親轉過頭,心平靜氣。

 

  我隨時都可能會死。爸爸說。

 

  做這行的人,都是跟死神打交道的人。

 

  Luca似懂非懂地點頭,他沒有剛剛那麼憂心,因為父親此刻的狀態比沉默時更穩定,就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讓Luca聯想到媽媽問自己晚餐要不要在家吃的模樣。

 

  黑手黨首領都是奇怪的人。

 

  兄弟姊妹都圍繞在周遭,Lucy與母親相擁啜泣,努力地抑制自己的哭聲,家族的男性包含他都站在遠處,樹蔭底下遙望黃昏時刻麥芽色的天空,長大的Luca憶起這段往事,跟他的兄弟一起抬頭欣賞彼方景色,想讓自己酸澀的眼淚倒灌,或是被風捲去。

 

  父親還那麼年輕,奶油黃的髮色、高挺的鼻樑、線條明顯的嘴唇、深刻的雙眼皮,斑痕、皺紋、注視孩子時那種溫柔又剛毅的眼神。

 

  他覺得自己很糟糕,失去父親的實感還未湧上,他細數這些過往,他花了許多年在逼迫自己去合理地愛他所重視的一切,以維持所謂的「道德感」,獨自迷惘痛苦這麼久,而高塔崩塌了──他再也不用、再也不用,眼睜睜看著父親與惡魔耳鬢廝磨,並揣測那份難受名為什麼。

 

  他咬緊唇肉,為自己卑劣的思想,感到羞愧。

 

  葬禮那天,惡魔沒有出現。Luca才發現,他從來不出現在葬禮上。

 

  Luca‧Kaneshiro花了幾個禮拜處理後事,致意的人、來訪的人、請求、質疑接踵而來,年僅二十多歲的新任首領還來不及哀悼逝去的父親,就被急流推回正軌。哥哥來跟他談話,說如果Luca真的不行,那他可以接。搞得接任像在傳聖火。

 

  他難得嚴肅地拒絕了,那是他答應爸爸的,就如同爸爸給哥哥的自由,他們都得珍惜。但在講完這句話以後,他想到的是那許久未見的惡魔,在地窖休息,偶爾出來花園走動的男人。

 

  爸爸喜歡過惡魔,但惡魔會動真情嗎?他會為了任何一個人的離去而感到悲傷嗎?

 

  好不容易所有事情塵埃落定,他憑著敏銳直接的眼光,幹掉幾個想趁亂擊潰他們家族的對手,下達命令的時候不是父親那種具有威嚴又冷漠的語氣,而是一聲激昂、充斥生機的「那就幹掉吧」,不重要的人,全都幹掉吧。

 

  ──幾百年沒見這種行事作風。首領不只嚇壞家族成員,連後來無意間聽見成員交頭接耳討論此事的惡魔,都不禁噗哧笑出聲。

 

  得到喘息的新任首領,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了父親,辦公室裡還殘留著父親常用的香水味,但惡魔的味道已然稀薄。他要去面對惡魔,焦慮地轉動自己的戒指,金色的光芒忽明忽滅,心跳又鼓譟起來。

 

  兒時的記憶在這十幾坪大的空間裡重塑,父親是透明的、惡魔是透明的,門口有個年幼的小孩,一雙清純的雙眼,驚愕地注視他們。

 

  我死後,你得繼承家族跟惡魔的契約。

 

  來吧、來吧。

 

  他退回幼時的自己,悶聲為自己打氣加油,腦袋再也想不動這些事情,他站起身,朝惡魔的居所前進。

 

  

  從未進入過的房間是暖色調的,大理石的地板、暗紅色的地毯,瑩透如薄糖的吊燈,房裡還擺了不少藝術品及畫作,一本本詩集整齊地立在桃木櫃中,不知道是男人自己收集的還是哪任首領為他布置的,房間裡有燻燒過後的淡淡木質香。他環顧房間,找到了木質香的來源,桌上擺放著威士忌,圓形的冰塊已融成兵乓球的大小。

 

  「坐下吧,你站在那裡,如果我要講話還得抬頭,你得為我著想啊,男孩。」Vox繞過他坐回沙發,拿起桌上的那杯酒,喝了幾口。

 

  Luca搖搖頭,本來整理好的情緒又開始紛亂,從乾疼的喉腔擠出艱澀的話:「……Vox……爸爸走了。」

 

  「喔,好像是有這麼回事。你爸爸應該都說清楚了,對嗎?」惡魔神色自若地將威士忌飲盡,他勾起唇角,看向表情複雜的Luca,起身靠近對方,手心翻上,指甲從鎖骨處掠上勾起男孩的下巴,侵略性極強的金眸只有幾英寸距離,男人沉沉低語:「你決定好了?我曾經以為你應該會逃得遠遠的,你不該放任這種感情繼續下去,小狗狗……」

 

  「我、我想說的不是這個,Vox、我是要延續契約沒錯,但、但──」他慌亂得話都講不好,捉住男人挑逗的手,沉吟片刻,發自內心地問:「你有感到那麼一點點的難過嗎?就一點點。」

 

  「你想要什麼答案?Luca。」

 

  「……我不知道。」他安靜很久,各種詞語堆疊在喉腔,最終他在惡魔沒有絲毫情感波動的注視下,似是惋惜、似是悲傷的回覆。他聽到惡魔在笑,一種他討厭的悲憫的笑聲,失去父親的男孩,看著始終如一的男人,這短短幾年作態的疏離也跟著丟失。他迷惘地接:「我覺得自己是被連根拔起的樹木。」

 

  「真讓人意外的形容。」這下他是真的被逗笑了,能把如此有詩意的話講得這麼無厘頭大概只有Luca辦得到。惡魔抓住男孩的左手,用刺有鋼筆圖騰的食指撫過自己脖子上的紅繩,Vox蠱惑地附耳呢喃:「先完成儀式再討論好嗎?我可愛的男孩,『你的』惡魔需要你平復體內的躁熱。」

 

  男孩吞吞吐吐的話語戛然而止,方才陰沉的面色被迷人的淡紅色取代,淡彩的紫眸恢復光點,感覺想撇開眼睛,卻又捨不得挪開,他屏息凝視惡魔彎腰拾起桌上的小刀,托住男孩的手掌,刀刃刺入柔軟的掌腹泌出血珠,他劃開皮肉,幾乎是一根中指的長度。

 

  掌心都是鮮紅色的液體,滴滴答答。Luca把滿是腥血的那隻手顫抖地伸向男人脖子上的繩子。

 

  血滲進棉繩,紅色與紅色交融,Luca覺得繩子在發燙,但可能是錯覺,他的血沿著繩紋擴散,惡魔貼近他的胸口,柔軟的唇瓣濕軟地貼覆他的唇,威士忌的酒味藉由推送的鼻息漫開,Luca的手還抓著繩子不放。再握久點,男人在水聲滋潤的親吻中含糊地說。

 

  初吻。他的意識被拉到遙遠的濃霧森林,學生時期獻過吻,但朋友說過,不是真正喜歡的人就不是初吻。那這樣,現在是初吻嗎?

 

  他的腦袋好沉,心臟跳得像是要衝破胸口,男人的酒味、男人的氣味,那個辦公室裡和父親味道交織的氣味,如今只有惡魔的味道。

 

  惡魔發出近在耳畔沉重喘息,灼熱得像是他們都要融化,Luca忽然有點承受不住。

 

  「Vox……」

 

  男孩的嗓音很黏糊,男人放過他的唇,金色的眼裡有霧水,他瞇起來,虹膜參雜鮮豔的霓粉。血液完全地滲透紅繩,惡魔倏地捉住自己的繩子,體溫急速飆高,魔力的轉換讓他變得焦躁不安,他抓住Luca的手,反身將其壓制在沙發上。

 

  這是他要的。父親早就告訴過他Vox需要鎮定劑,與他身為繼位者的「職責」──平緩惡魔不安分的躁動。

 

  「嘿,孩子,給你個選擇,你可以給我血就好,更多的血。」他彷彿例行性地在解說,言行不一的解開新任首領的襯衫鈕釦,掌心張開碰觸他胸口的刺青,柔笑接話:「或者,你可以像你的爸爸,用吃奶的力氣把我幹得下不了床,讓我像個婊子一樣渴求你。」

 

  惡魔居高臨下地看他,沉穩的聲音裡有抑制不下的慾望。Luca的目光在那晃蕩的耳飾紅穗,然後是顏色更加深沉的酒紅頸繩。

 

  他的血液。他們成了彼此的血液。

 

  這個男孩很久以前就準備好了,當他自告奮勇成為繼位者的那刻起,當他走回來履行契約的那刻起,他們都在下沉,沉入飢餓的黑色通道。

 

  Luca扯住男人的紅色襯衫衣領,翻轉彼此的位置,惡魔張開雙臂,等待他的狗狗投入擁抱,那隻被捕獸夾捉住的狗狗。

 

  「做得好,小狗。」低沉性感的嗓音在耳窩裡迂迴,有酒意燒灼理智,他聽到惡魔輕聲細語的誇獎。

 

  

 

  *

 

  濕潤灼熱的舌頭纏繞住他的舌頭,口腔裡柔軟的肉擠壓呼吸,男人的嘴裡有威士忌的餘香,首領不常喝酒,這就跟男人不同,惡魔是個喜歡閒來小酌的性子,他時常散發出一股淡薄迷人的檀香混雜威士忌獨特的木頭酒香,這讓他更為成熟優雅。

 

  是契約的緣故吧,一切都變得好模糊。男孩昏昏沉沉地思考,Vox用手挽住他的後頸,頎長嶙峋的手指浮出青筋,稍長的黑色指甲不斷刮過他的肌膚,紅色襯衫解開鈕扣鬆垮地掛在男人潔白細膩的軀體上,惡魔的吻比他想像中的激烈,彷彿打算侵入他的喉腔似的,唾液溢出唇角,有如蜜糖香甜。

 

  他急迫地想要男人,不諳性事的男孩腦袋霧茫茫的,他只想趕快佔有對方,那個佔領他大半人生的惡魔。Luca連喊了幾次他的名字,啃咬起Vox濕潤發紅的唇瓣,下唇、上唇,吸吮、輕咬、重啃,他退開被折騰半天的雙唇,咬住男人的下顎,含住他滾動不已的喉結,舌頭繞著硬塊打轉,酥麻的快感從尾椎竄遍全身,Vox繃住神經,舒服地昂起脖子,咬住下唇發出嘶啞愉悅的喘息,低罵髒話的嗓音聽來忘情。

 

  舌頭沾過繩子,鏽鐵味隨著他吞嚥而濃郁,他咬過繩子,一節、一節,接著是拱起的鎖骨,他一樣咬住用濕軟的舌描繪過,年長的惡魔被逗得發麻,指甲刺進男孩結實的背部,指骨分明、緊緊地掐陷。

 

  潮濕的金眸瞧見男人飽滿的胸肌,黑色的圖騰,像天使張臂擁抱惡魔,也像火舌親吻。男孩在他耳畔粗喘,宛如猛獸在牽制獵物,他做起來很笨拙,比起快感更多的是疼痛,他大抵克制不了自己,動作粗暴地來回舔咬柔韌白皙的胸部,惡魔被咬痛了,男孩下秒又用舌頭去撫慰,他的身體都是男孩的齒痕跟吻痕。

 

  「Luca……乖男孩……」惡魔似乎不清楚自己在低語,男孩的牙齒碰觸他柔軟的腹部,這孩子的愛撫彷彿只剩「咬」,他的笑聲哽在咽喉,悶鼓嗓音緩慢碎語:「啊嗯……你真他媽是狗……」

 

  Luca已然失去理智,惡魔輕輕推開他,他抬起頭,汗水淋濕那頭金髮,混沌的紫眸有幾分困惑,還沒搞懂惡魔想幹嘛,又急著想撲向對方。他是一個飢餓太久而瘋狂的猛獸。

 

  惡魔躺在沙發上,柔聲要男孩等等,他漂亮的手放在自己的下腹,一道微弱的光自指尖忽閃,他彎起唇角,那隻手在腹部作畫,如復刻出Luca胸膛上的圖紋,但Vox身上的是白色的,邊緣發出淡淡光暈。

 

  「你長久以來的夢想,孩子。」他指著快到鼠蹊部的圖騰尾端,笑意深沉:「我是你的了。」

 

  孩子聽到碎裂的聲響。他的過去、他的未來、他所有的記憶被碾碎,天啊、天啊,他必須面對。

 

  「Vox……」Luca捏住惡魔赤裸的腳踝時,力氣大得像要摧毀他,柔軟的肌膚遍是粉紅色的指痕、藏青色的瘀痕。他掰開扁小綿軟的臀肉,看著濕濡的穴口如綻放的花朵縮張、密合,首領咬緊男人的頸子,硬挺的性器猛地撞進溫熱濕滑的腸壁。

 

  「嗚呃!」惡魔疼痛又舒爽地發出嬌甜的呻吟,這男孩的性器可比他父親大了些許,整個體內像被塞滿,而發狂的男孩還沒完全進去,他如樹木精壯的手臂環抱住惡魔的腰,把那甬窄的肉道碾蹭成自己的形狀。

 

  太舒服了,是喝過酒嗎?Vox的體內溫度好高。Luca急躁地想全數沒入,但男人的括約肌卻在下意識推擠,還傳來分不清是痛還是爽的殘破哭哼。

 

  他要進去。他的。是他的。

 

  「讓我進去……Vox……拜託……我好熱,我像生病了,Vox、Vox……」詞彙量低到只剩惡魔的名字,他就像急著討糖的小孩,不斷磨蹭男人的臉,也顧不上惡魔正在使勁咬他的脖子或臉。

 

  「我他媽在放鬆了……操、嗚!你比你爸還要……大……有點耐心──啊!」粗硬的性器兇猛地剮過前列腺,惡魔剎那身體僵硬,低沉的嗓音成絲滑軟糯的哼唧。男孩還在進入,蹭過一圈圈腸肉,幾乎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Vox高昂起頭,金眸濕漉漉地溢出眼淚,感覺自己要被頂破,迷亂地看向男孩低訴:「太深了……噢、Luca,你幹得比他還深……」

 

  男孩動作一滯,隨後更用力地撞進腔肉,惡魔的大腿都在抖動,腳趾把沙發扯得凌亂。

 

  「Vox,你很故意。」他悶悶不樂地胡亂親吻惡魔,覺得身下的人變得好小,顫抖地蜷縮成一團。性器似乎頂到了底,但還能再進去一點,他抽出、撞入、抽出、撞入,一次次都抵摁在那塊阻礙上,脆弱的腸肉被肏得很糜爛,他撞得惡魔發疼,唇瓣也咬得泛白,髒話滿天飛,指甲把他的刺青圖騰抓破了,他的背部、腰部滿是血跡。

 

  「啊、你吃醋?還是……遲來的愧疚?」惡魔忍著痛苦勉強拼出完整的句子,愉悅調侃,額上滲出冷汗,這小子正毫無節制在虐待他。男孩似乎快把那處肏開了,Luca咬緊牙關,把內心複雜的情緒發洩在惡魔身上,掐住他的腰,在惡魔後腳跟無意識踢挪的時候粗暴地撞進緊塞的結腸口,無與倫比的濕熱包覆住性器,惡魔抓他的背像是在用刀子刺穿他,就像他刺穿惡魔。

 

  男人的身體抽搐震顫,虹膜只剩一線豔粉,他嗚咽的哭出聲,舒服地、癱軟地成為溫軟的水。

 

  脹挺的性器射出白濁,一股、一股地用髒自己的腹部,括約肌又在擠壓,Luca不懂溫柔,只顧著蹭過前列腺,挺進結腸,來回操磨。

 

  「啊……嗚啊、好深……嗚……出去一點、Luca……」

 

  Vox很難得有「不要了」的念頭,就連正在射精,男孩也不放過他。腸肉被翻覆推進擠出,他本能地想逃離,這頭衝動的狗又會憑藉緊實的身材把他綑在身邊,最後也只能被迫接受男孩失控的撞擊。尿意襲來,男孩再一次撞進逐漸鬆軟的結腸口,惡魔如離水的魚攀附在他身上,全身都繃得很緊,白嫩的腿不斷掙扎,而在他失聲的淫騷喘叫中,溫熱的液體濺上他們的腹部,漫流而下。

 

  他們做得傷痕累累、粗喘交雜。

 

  Luca很久才回過神,注意到惡魔狼藉的身軀,Vox涕淚交下地躺在沙發上,眼眸迷離恍然,顫抖的身子不時還會抽搐,穠纖合度的腹肌線條滿是水漬。

 

  Luca很難說出,他到底是吃醋還是愧疚。每當惡魔故意提起父親,Luca就會失去理智,滿腦子只有「他的」,但很快又會記起父親的溫柔,於是他慢下來。而現在,眼前這個人,他的童年,他的理想,成為了「他的」。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正常的儀式才沒有這麼殘暴。惡魔體力恢復大半,盯著眼前手足無措的新任首領,他無奈地想笑,這傢伙剛剛還試探地問他哪種比較舒服。男孩善後做得很差勁,至少比他前幾任都差多了,但這就是Luca。

 

  恢復冷靜後的兩人躺在惡魔的床上,憋了好幾年的Luca,轉頭去看Vox的側臉,他問:「所以,Vox你會難過嗎?對於爸爸。」

 

  非得得到答案的小朋友啊。

 

  他深深看進男孩真誠的紫色眼眸,無所謂地回:「Luca,惡魔的時間感跟人類差很多,你知道嗎?你爸的出生到死亡,對我而言不過是幾個禮拜內的事情而已,你的祖父也是。」

 

  他沒說,Luca,小夥子,愚蠢的小狗,你也是。對他而言,彷彿是前兩天才剛睜眼的幼犬。

 

  那你知道嗎?爸喜歡你。這次Luca也沒說出口,他五味雜陳地整理自己的情緒,幾年來的感情終會破蛹,如果他真的在意父親,那他就該遠離,而Luca知道,這是遠離也無法解決的事。

 

  「爸說,你會吞死去的靈魂,那你也會吞掉首領的靈魂嗎?」

 

  「這是你為數不多的聰明,親愛的。」惡魔朝他眨眨眼,把棉被扯回懷裡。

 

  「你吃掉爸爸了嗎?」Luca注視惡魔,一提起爸爸,他就覺得臉頰發燙。

 

  男性的佔有欲、男性的優越感,他仍是會因這些而感到愉快的單純男性,而對象是自己父親,父親前陣子剛死去。

 

  「吃掉了,孩子。早在他死後的沒多久就吃掉了。」

 

  「那被吃掉的靈魂,會怎麼樣?Vox。」

 

  「……我不知道,我他媽的怎麼會知道?」惡魔不是故意想惡言相向,但這問題實在可愛得好笑。

 

  Luca沒繼續在這個話題上兜圈,他隨口問了惡魔一些世代的趣事,Vox基本有問必答,惡魔跟他提到,曾經他殺過一任首領的下屬,說契約只限制不能殺首領,但並未限制他去傷害別人,包含家族成員。他當時把Kaneshiro家搞得天翻地覆,只因為那任首領喜歡把他當狗,惡魔只是適當的教訓一下。

 

  人類總是會忘記,他們自以為自己高等、自以為能馴服猛獸,遺忘了他們不過是各取所需──那可能是他放不下Luca的原因,倘若這孩子能用一點汙染的眼神去看他、用一點齷齪的思想去看待「道德」,也不至於痛苦這麼久,他很有可能連自己為什麼痛苦都不知道。

 

  「那我死後,你會難過嗎?」Luca轉頭用無辜的眼神盯著惡魔。

 

  很少有首領會去跟他談論這個,即使動心他們也不會承認,除了該死的自尊心作祟以外,他們也明白最終還是該「成家」的,當然也可能只是他們都默認惡魔不會傷心。Vox沉默幾秒,那雙紫色眼眸透露出期待,他最終也只吐出一句:「或許會?」

 

  他看到Luca不存在的狗尾垂下了,總藏不住丁點心事,可沮喪不過半晌,Luca又隨即打起精神,開朗地表示至少不是否定句。

 

  「你希望我難過?」Vox撫上他細柔的金髮,把他的髮夾取下和自己的髮夾放在一起。

 

  「或許我不是希望你難過。」男孩喃喃自語,他噘起嘴唇,頭靠在惡魔的肩膀上,惡魔的黑色髮絲落上他的臉頰。

 

  我只是希望你在乎我。

 

  他似乎還有話想說但沒說出口。

 

  Luca往Vox的身邊挨去,男人的香氣撲面而來,他睜著圓潤的眼睛,懺悔似地開口:「我喜歡你。」

 

  「你可能不是喜歡我,孩子。」惡魔低笑,笑聲像是一種真切的嘲諷,真實的垂憫。

 

  「那你怎麼確定我不是真的喜歡你?你又不是我。」Luca捻起他的黑色髮尾,動作稍大,他扯麻了惡魔的頭皮,如細針輕戳。「惡魔有讀心的能力?」

 

  「那倒沒有。」他聽到那孩子哼了聲,室內又歸於平靜,空間裡只有呼吸、心跳,與溫度。

 

  Luca將手放到惡魔赤裸的胸口,那裡跟人類一樣規律地起伏,怦怦的鼓動傳到掌心。他的。他抓過大理石般的肌膚,握緊拳頭,捏住空氣。幸好,幸好是他的。

 

  如果他是真的不想變成這種局面,那他早該拒絕繼位,他早該跟著弟弟、姐姐投入另一個世界,哥哥會成為那個新的首領,而他會有其他的人生,他不用耗盡青春年華在父親與惡魔身上,他要跟著母親,他要陪伴母親,因為父親背叛了她。

 

  但那樣的話,哥哥會跟惡魔親吻嗎?擁抱?上、上床?

 

  惡魔不會停止的。他會欣然接受,甚至於主動誘惑。那是契約所需,他還記得惡魔靠在他耳邊輕聲細語地安撫。

 

  他不要。

 

  早該知道,最終都會變成這樣的。

 

  小心維護的城堡會被海洋吞噬;父親的氣味會遠去;他的純真會變成紅色與黑色的蝴蝶。所有的一切都會消失,只有他跟Vox・Akuma。

 

  他是多麼、多麼任性的孩子。

 

  他只要Vox‧Akuma。只要這個家族孕育出來的惡魔。

 

  「Vox,我以後會解除契約。」

 

  男孩沒頭沒尾的話讓惡魔頓時語塞,幾秒後才驚訝地表示:「那你的祖先會詛咒你大便沒有衛生紙,小朋友。」

 

  那也可以。反正他不想為了接任而生子,更不想要讓Vox以後履行這種契約,家族還是得留著,但惡魔要自由,他要解開禁錮惡魔的枷鎖,在他更有能力以後。

 

  「你在賭一個惡魔的承諾?Luca,我也可以獲得自由以後叛變,又或是繼續跟你不知道的人做愛。」

 

  「我就是在賭。」首領挺起自己的下巴,像高傲地翹起尾巴的犬類。

 

  笨重的大型犬用力地抱住他,惡魔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被他壓碎了,很重、不舒服,他想叫那隻狗放鬆點,隨即就聽到Luca舒坦又放鬆的笑聲。

 

  「我得到你了,Vox。」

 

  他說,終於。嘴裡呢喃那句「終於」。

 

  於是惡魔吞回抱怨,黑色指甲輕巧地刮過Luca緊實的背肌。

 

  他的男孩,像極了走在沙漠上快要渴死的那刻,才總算找到綠洲的人。

 

  好不容易。

 

  那晚Luca睡得香甜,沒有家人,他跟惡魔走在花園裡,餵水池裡的魚,笑看飛鳥振翅飛翔,他是年幼的模樣,Vox牽著他的手,沐浴於陽光底下,而孩子另一隻手緊握著短槍。

 

  他被家圈成了槍枝。

05


 

  Luca接任以後,Vox‧Akuma不時會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

 

  這愚笨的孩子從接任後幾乎沒讓他使用過能力──至少傷天害理的事情沒用過,他頂多會叫惡魔用能力去協助他逃避各大家族的會議,若換作是其他人做出這種舉動惡魔就會不屑地嗤笑,認為對方是在瞧不起自己。

 

  但那個人是Luca。是會哭喪著臉朝他撲過來,跟告狀的孩子似的哭訴大喊「Vox──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見到那群老頭!」的Luca。

 

  一個首領比誰都不成熟,這家族要沒救了。Vox明顯感受到下屬都在抿唇憋笑,惡魔開始後悔當初沒用更強硬的手段拒絕這頭笨狗繼位。

 

  「Luca……你應該先嘗試跟那些老頭溝通,而不是他媽的隨便要我使用能力!」他從起初耐著性子跟Luca好言相勸,如今已經是咬牙切齒、額上青筋突跳的狀態在跟他咆哮。

 

  但他還是有幾次敵不過那孩子可憐無助的模樣,真的替他推延幾次會議。Luca也並非不會應對,大多時候他只是想玩,不然就是想跟惡魔膩在一起,該慶幸的是他還辨別得出重要性,通常只會在不算太嚴重的家族鬥爭上賴皮。

 

  「我還是有好好去開會喔!」他甚至曾經驕傲地昂起下巴這樣跟家人炫耀,大哥誇不出口、Lucy露出尷尬不失禮貌的微笑,而弟弟則是一臉嫌棄──最後是Vox勉為其難地稱讚他。

 

  他從不把惡魔當武器,Vox曾經在他們溫存時,笑過他這樣簡直是浪費。而Luca卻不以為然地蹭到他身上,只說一句:「你想動手嗎?如果你想也可以,但如果Vox你不想,就不要了,那很沒意思。」

 

  那沒意思。沒有任何詞語能形容惡魔當時的震驚。

 

  Luca睡著以後,他盯著男孩的髮旋,幾分恍神。

 

  距離他父親過世,以人類的時間流逝來看,也過去五年多了。Luca在父親走後約一年便漸漸脫離躁動陰鬱的氣質,彷彿回到了他純真童年時的輕狂,而處事上靈動略帶瘋狂、不講理的風格,雖然曾引起爭議,但最後也憑靠他的個人魅力成功說服眾人。

 

  那大概是惡魔第一次發覺到「人類」真正有趣的地方,這孩子跟父親走出截然不同的路線,或許是因為長期在父親的陰影下嗎?他無意識地想創造出不同的家族,以此區別他與父親?

 

  Vox不太會去在意他們的成長變化,唯獨那次,他瞇起眼睛、緩慢地撫過男孩金髮,不禁感嘆:「……真的是長大了啊,多麼努力的男孩。」

 

  他是看著男孩一路走來的,多少能理解他的心理變化。

 

  Luca沒有太大的童年創傷,不過就是幼年時期父母把所有心力都給其他小孩。Vox把手放在他的腰間,憶起衣服底下的傷疤由來。男孩因為調皮而劃傷腰側流血,哭到差點缺氧跑去找家長,但母親當時正在安撫因為發燒而大吵大鬧的弟弟,父親則是冷靜地要他把眼淚吸回去,讓他別一點小傷就哭哭啼啼,在等待治療的期間,他跑去找Vox,可憐兮兮地用軟綿童音說自己好痛、好痛,他當時覺得這小孩也太脆弱,但還是笑笑地安慰他。

 

  類似的事情不勝枚舉,Luca後來只會在他面前哭泣,對父母而言他的悲傷不具任何意義,但對Vox而言,他的眼淚是值得的。他永遠可以在他面前殘破又碎裂,這不只對一個孩子重要,或許對人類這種易碎的生物而言,他們永遠都需要擁抱。

 

  他早該拉出界線,就跟那些以為小孩用空氣就能長大的愚蠢家長一樣,依Luca的個性,或許長大也能自己排解悲傷,成為一個普遍的青少年,可他覺得那孩子太孤單了,所以選擇擁抱他。

 

  居然沒半個人發現他是個需要被疼愛的小孩,人類對情感的敏銳度差勁到可笑,但想來也是,畢竟他的父親也在這樣的教導下成長──恐怕這也是為什麼父子都對他產生依賴性。

 

  惡魔很清楚Luca喜歡自己的原因。

 

  對於成熟男性的崇拜,源自於不被重視的童年。Luca沒有意會到,他從頭到尾,只是在追尋父親的影子。而影子最終成了他日後的陰影;渴望親情的慾望膨脹成對他人形象的投射及慾望。

 

  他起初覺得男孩是把自己當成他父親的替代品,這點沒有讓惡魔不悅,他從被召喚出來,一直都是類似的角色。家族需要的是他的能力而不是他,就好比那時的Luca需要的是「父親」這個角色而不是他。

 

  然而惡魔如今卻無法肯定,現在的Luca是怎麼看待他的。

 

  男孩想到就會跟他告白,一個勁地、傻傻地不停說喜歡他,惡魔通常不吭聲,就算回應,多半也是沒多少真情實意的附和,像是任Luca親吻他,而他低笑著回:「我也是,可愛的小狗。」

 

  Luca就連這種敷衍都會聽得很高興。

 

  惡魔會喜歡人嗎?Vox。

 

  他起身去關燈,男孩安穩的打鼾聲傳進耳裡,惡魔想起那孩子從年少問到年長的問題。



 

 

  Vox‧Akuma度過一段很長(人類而言)的清閒日子,本以為Luca的情感會隨著年紀而消退,可直到那位首領現在都長到了四十幾歲、兄弟姐妹各自成家生子的年紀,惡魔也沒見過他帶哪個女孩(或男孩)回來。

 

  Luca不擅長隱藏感情,血濃於水的家人當然能看出他對惡魔的執著,面對家族的非議,這孩子任性地表示反正家族不怕沒人繼位,他沒有小孩,但家族多的是想要這個位子的成員,總會有辦法的。

 

  而在那天,他也和家族表明,他會解開惡魔的契約,更是引來強烈的反對聲浪,他則用燦爛的笑容堵住那些人的嘴。

 

  「Vox很久沒有出任務了,但家族並沒有因此衰落,如果你們還認為要靠惡魔才能讓家族延續,我想我已經足以證明了沒那回事,還是說,你們做不到?」

 

  這聽在惡魔耳裡滿羞辱的,不過從Luca嘴裡說出來,似乎就沒那麼刺耳,反而讓他覺得有點好氣又好笑,因為他知道這蠢狗真正的意思。他在首領趕走其他人後,湊到Luca的耳邊,故作悲傷地嘆息:「你讓我聽起來很沒用,Luca。」

 

  狗狗被他逗得慌張,連忙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得逞的惡魔此刻像個孩子一樣愉悅地大笑。

 

  他們很常聊天,比起上場廝殺,Luca更把他視為生意上的軍師,但說到底Vox算不上家族的人,至少沒有那種血緣的向心力,久而久之敏銳的狗狗發現這件事後,再也沒去詢問過他意見,惡魔幾乎是徹底地脫離了黑手黨。

 

  那他現在是什麼?被圈養的惡魔?

 

  事物的繁盛凋零在惡魔眼裡都像是曇花一現,他不久前自己沉浸在鮮血裡,而現在卻和這頭笨狗泡在溫暖的浴缸裡,他覺得哪裡不對,但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對。

 

  「你去過其他國家嗎?」

 

  Luca單手掌心擠壓空氣噴出小水柱射向惡魔,氤氳漫漫,清朗的嗓音迴盪在寬闊的浴室裡,他現在笑起來嘴角會有很淡的摺紋。

 

  「解開契約以後就去吧。」他又說。

 

  在蒸騰的熱霧裡Vox看不太清楚Luca是什麼表情,但大抵也是個放鬆坦然的模樣,他不只一次跟惡魔提到解開契約後的生活,惡魔輕笑,把腳掌抵向男孩的胸口,蕩漾的水花溢出浴缸。

 

  距離男孩跟他答應好要解除契約的日子只剩幾天,是他們締約的日子。只因為,他是那天擁有惡魔的,在準備培訓下一任時,就該在那天給他自由。意外地還挺有儀式感。

 

  「我今天去給爸送花了。」Luca捉住Vox不斷逗弄自己的腳掌,安靜片刻,他躊躇地接:「我曾經覺得自己做了很糟糕的事情,Vox你知道對吧?爸喜歡你這件事。」

 

  面對微笑沉默的惡魔,Luca也沒想好自己要說什麼,腦袋裡流動過的任何思緒,他只能全數傾倒,那些埋藏很久、很久的記憶,要挖開,要探索,然後宣洩。他抬頭直直地看著濕漉漉的Vox,淋過水的纖瘦身子是剔透的琥珀糖,他妖嬈的面容被熱氣煨得粉嫩動人,Luca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驚嘆:「你現在看起來比我年輕了,好神奇,這真的很POG。」

 

  「你的口頭禪可以維持好幾十年不變,也是件神奇的事情,孩子。」Vox瞇起眼睛,用腳趾輕柔地摁壓他的胸膛。

 

  Luca回以傻氣的笑容,隨後低頭,看水底下兩人相疊的腿部。

 

  「雖然這樣說很難為情,但、呃……」

 

  「你可以說,我在聽。」

 

  「想起來很幼稚,我小時候會跟爸爸較勁,『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不看我?是我不夠好嗎?』,我常常思考這件事,我知道他是值得尊敬的父親……尤其坐在這個位子上以後,更明白了他的壓力有多大,但那時候的我不能理解,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像局外人,我討厭那種感覺──但我遇到了你,我想從他手上把你搶走。後來我發現你跟他的關係,我真的非常、非常難過,我不知道怎麼辦,就開始冷漠你,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們、收拾那個……呃……對爸的崇拜跟對你的喜歡?反正就是,我覺得世界崩塌了,但我不想放棄你,也不想放棄可以親近爸的機會。」他講著講著,忍不住笑了:「你知道,那時候我一邊告訴自己『不能,噢!Luca‧Kaneshiro!你才不喜歡Vox!拜託!你討厭那傢伙!』,但在父親問我願不願意接手時,我馬上就答應了。」

 

  他誇張地演示那段內心掙扎,把它演得爛俗,如同氣焰熏天又懵懂青澀的青少年在出演舞台劇,但也充滿活力。

 

  「嘖嘖、沒毅力的小鬼頭。」惡魔瞇起眼睛笑著附和。

 

  「啊──確實,我無法反駁,但我不是小鬼頭了。」

 

  Luca屈膝收起自己的右腿,放聲大笑,身體的震動讓水隨之漣漪,直到他緩下,笑聲變得乾啞,他停頓幾秒。

 

  「……我很感謝我哥的退出讓我得到一切。我想過如果不依賴你,那我能依賴誰?但沒有,我想不到了,Vox。」

 

  「你知道的,我很怕寂寞。」他的呼吸好重,緩慢地抬起頭,往前靠近惡魔,那蘊滿濕意的漂亮金眸映出自己的面孔,目光堅定:「我是真的很喜歡你,Vox。雖然說好要放你自由,但我希望你可以在我身邊,如、如果你不要的話,你之前答應我死後要把我靈魂吃掉的,你答應過了,所以你至少要回來吃掉我的靈魂,在我死後。」

 

  陪我,留下來陪我,Vox。

 

  惡魔像聽到了分離焦慮的狗狗這樣地低鳴,儘管他現在已經是人類的中年期了,可歲月並未帶走什麼,他依然是乾淨而通透的靈魂。Luca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他握住惡魔的手,往他懷裡蹭去,話語悶在彼此的體溫裡。

 

  「但你沒看過的事情很多,沒去過國外、沒體驗過異國文化或風景,我想讓你去看看,惡魔的生命不是很長嗎?這麼長的時間裡,你得找到自己的喜好才不會無聊。」

 

  我得放你走。他抱住惡魔,像自我催眠。

 

  「你喜歡我嗎?Vox。」

 

  那是他初次向男人提問,很新奇,他的父親與祖父在這年紀已經有家庭,不論是對惡魔還是他們來講,談感情本來就沒意義,他們渴求的是所謂的親情,惡魔在那條線外。他不曾感到寂寞,因為本就不在範圍裡。

 

  但現在不一樣,這男孩在逼迫他正視自我。

 

  Vox安靜很久,覺得熱水讓腦袋變成一團漿糊,令他想離開浴室,手指也被水泡得像醃漬的梅乾那般地皺,他盯著背部的刺青,興許是錯覺,看起來有點褪色。

 

  「跟你在一起,時間好像變慢了,Luca。」

 

  他知道Luca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惡魔本來以為自己存在的意義是殺戮,活在享樂與陰暗裡,嘲笑人類的無知,看著人類被情緒牽動的愚蠢,從中得到歡愉。他們就是這樣的種族,儘管不是每個惡魔都嗜血,可無法否認內心多少都有殘暴因子,因為人類對他們而言是易碎的,如同虛有其表的玻璃製品。人類如此看待螞蟻,而他們也是螞蟻。

 

  他本來是這麼以為的。

 

  -

 

  Luca蹲在地板上,整個掌心都在滴血,正努力地用指腹畫出書本上的陣法,比想像中難多了,他眉頭皺成川字,比起流血,畫圖更讓他困擾,恐怕是因為他只有擺在陣法四角,忽明忽滅的燭火可以勉強作為照明,這讓作畫加倍困難。

 

  「好了!」

 

  他勾勒最後一道符文,滿意地捏住手掌,惡魔盤腿坐在陣法中間,他在觀察Luca的表情,但沒有他想像中的不捨,Luca很平靜地笑著拿起擺在陣法尖端的蠟燭,走到他的背後。一切都燒成了橘黃色,首領的手穿過他頸上的繩,將其勾起,他遲遲沒動手,Vox低首輕聲:「別怕被燒到,沒事的。」

 

  Luca看著燭火點燃紅繩,以極為緩慢的速度蔓延,扭曲成灰燼的繩子冒著火光尚未落地便在空中消融。

 

  赤裸的後頸,他頭一次看到男人光滑的頸部,上頭還有淡淡的摩擦痕跡,他的食指輕碰那道痕,此後沒有血液了,他們再無實質上的牽連。

 

  惡魔的手始終抓著繩子,直到全數消散,他驀地起了雞皮疙瘩,蜷縮成胎兒狀,顫抖地抱住自己的身體,有一刻他想要摧毀這個地方,想要放肆大叫或大笑,霓虹光彩成迷濛重影,強烈的反胃感襲來,隨後是空虛,感覺身體被挖空,五臟六腑溶化成液體腐爛流失。魔力激烈的浮躁令他痛苦不適,但沒有契約者能平復了,他得靠自己,靠所謂的意志。

 

  「你自由了,Vox。」Luca從背後抱住縮成一團的惡魔,他不知道接下來這男人要去哪裡。Luca想撫平自己的不安,他親吻惡魔的脖頸,啃咬跳動的脈搏,Vox模模糊糊間感受到有冰涼的液體滴在高溫的肌膚上,接著是抽噎的聲音。

 

  他轉頭,年過四十的大狗在哭,委屈巴巴地安靜落淚,發現惡魔在看自己,他又努力想笑,卻只露出滑稽怪異的笑容,眼淚滲進紋路裡。

 

  常理來講,沒有契約者的他,首領的任何體液都起不了作用,但惡魔卻覺得自己漸漸地冷靜下來了,迷幻的世界正在恢復,失去的器官回溯復原,眼前是溫暖的橘紅色的世界。或許是因為,他現在很想親吻無論幾歲都是男孩的Luca。

 

  人類壽命很短,惡魔看他們就有如人類養寵物,投注感情的話,就會容易失望、容易悲傷,所以他有意無意地選擇迴避一切,有如《小王子》所言,他得冒著流淚的風險──但那太不惡魔了。

 

  自從他不再需要出任務以後,惡魔有很長的時間思考自己在這裡的意義,他覺得自己像哲學家,那些在探索生命意義的人。

 

  「Luca,你覺得自由是什麼?」濕潤與乾燥的唇瓣相碰,紫色的眼睛裡只能看到男人煙粉色的虹膜,男人的味道包裹住彼此,惡魔疲累又滿足地笑了,磁啞的低音纏繞著他。

 

  惡魔對他的潰堤感到幾分無奈,因為他其實不知道自己能去哪。他在家族裡成長,從幼童到成年,他跟Luca一樣,沒有哪裡能去,對其他地方沒有概念,這情況可能比Luca還來得嚴重,而那單純的男孩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Luca認為的自由,是伴隨分離的,因為他可能選擇離開。

 

  他也該承認,應該要更早承認。

 

  這對Luca來說並不公平,惡魔現在才意識到,是啊,這不公平。男孩把半輩子都給他了,而這只需要花惡魔不到幾分之幾的時光。他把全部獻給惡魔了,只為等他一次的主動。

 

  「我想要你,小狗狗。」他拉起首領流滿腥血的手,吻過掌心、吻過手背,低聲嘆息:「我可能也怕寂寞。」

 

  Luca的吻技進步很多,歸功這些年來惡魔的教導,他的血染上了Vox的肌膚、衣服、呼吸、所有,唾液裡參雜著血味,不知道是眼淚在鹹還是血,他們一片赤紅,像迷醉的紅酒與玫瑰。他的脖子空蕩蕩的,很不習慣,Luca在親吻時胡亂地撫摸他的頸部。

 

  自由是具有思考與選擇的能力。他想。那很早以前,在他成為首領那刻起,他便給了惡魔自由。

 

  「我現在是『普通』的惡魔了,男孩,四十多歲、英俊帥氣、單純可愛的男孩,我來教你,什麼是『平等』且『普通』的戀愛關係。」Luca在咬他的喉結,淚流滿面的樣子實在可愛又好笑,男人發出細微的喘聲,撫過自己發癢的脖子。

 

  接著捧起Luca的臉,親吻並糾正對方。他沒有搶過自己,快把那愚蠢的愧疚丟掉。

 

  「別把我講得像三流的狗血戀愛喜劇裡等著被拯救的女主角,嘿、你比你爸勇敢多了,你跟你那無趣的父親是不一樣的,看著我,Luca。」

 

  Luca看到童年裡,他一見鍾情的那個笑容,像是傾注所有溫柔的笑容,他有種如釋重負的輕快,惡魔又一次地替他解開綁死的結,好比他解開惡魔脖子上的鎖。

 

  「擺脫你爸爸的陰影,儘管愛我就好,我會讓你知道,賴上惡魔不是好事。」Luca撫摸男人的臉,鼻子碰上鼻子,兩個人都笑了,Luca以前常常這樣找他撒嬌。

 

  「說我愛你,小狗。」

 

  「我愛你。」

 

  他緊張兮兮地等待男人的回答,而男人吻住他的唇,拇指揩去淚水,挑眉低語:「別太早死,親愛的男孩。」

 

  「那會讓我很難過。」惡魔凝視那波光粼粼的紫色眼眸。

 

  「我盡量……」Luca吸了吸鼻子,看起來悽慘可憐,但他卻笑得很開心,鼻音濃濃地,「歡迎回家,Vox。」

 

  惡魔用力擁抱他,輕輕拍拍他的背,同時表示:「我他媽根本沒出過門。」

 

  我或許得感謝爸,他讓我發現你,Vox。男孩滿足地笑著細語呢喃。

 

  若情感歸處就是「家」,具有感情的每一個人,都只不過是一頭愚忠的看家犬。

 

  那他確實是回家了。Vox為幫他曲解成浪漫含意的自己感到滿意,不過,口口聲聲說自己不願被禁錮,到頭來還是逃不過感情淪陷。

 

  畢竟他擁有情感,他是會被情感牽動的物種。後來他找到的存在意義是依稀搞懂人類荒唐的廝守,Luca四十多歲,惡魔來講轉眼即逝。

 

  惡魔想問自己,也想問他: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要我,是因為我是我,就只是因為我是我。

 

  從什麼時候起,我成了你的家,Luca。

 

  他的肩上有一片大海,男孩依偎在海上,像一艘剛停泊的船隻,他順過Luca的髮絲,聽見貼近的低喃,像天空的雲朵,悶濕而綿軟。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非常非常愛你……。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我也是,噢,拜託閉上你的狗嘴,你這隻哭哭啼啼的小狗。他們笑出聲,男孩的破涕而笑,男人無奈寵溺的嘆笑。

 

  Luca‧Kaneshiro,歡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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