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成為Fulgur的愛人，他已經漸漸習慣了目前的生活。Fulgur給了他很大的權力，讓他可以在對方上班的時候肆意在家亂逛亂玩，去社群網站沖沖浪和網友打打遊戲，有興致的時候就到市中心轉轉，幾乎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點像夢一樣。

 

        誰還想記得那曾經每日都活在拘束體制之下，過著被規定安排好的生活呢？Uki坐在商城中心的噴泉廣場看著水珠折射出耀眼光芒，似乎呼吸到了名為自由的空氣。

 

        他今天為Fulgur買了一條皮帶，想著人平時穿軍裝應該會需要，而他自己卻沒買什麼東西。彷彿與生俱來的的挑惕審美養成了他極高的眼光，雖然時常出來逛街，卻並不是什麼東西都能入他的眼，倒也不用擔心他像十八世紀法國瑪麗王后一樣散盡家財——反正他本來就不是物質慾望強烈的人。只可惜Uki大部分的朋友都還在教養所裡，否則他們或許可以相約出來喝個悠閒的下午茶。

 

        裝了禮物的精緻紙盒擺在矮桌上，由於家裡只有一個人，客廳的燈並沒有被開啟，只有餐廳朦朧光線昏昏暗暗地照射著。

 

        戰務局的工作比想像中要繁忙許多，Fulgur每天回家的時間都不固定，但每次Fulgur準備離開戰務局時Uki總會收到他傳來的訊息。

 

        現在是晚上八點十分。通訊器依然靜悄悄的。

 

        Uki沖泡著奶茶粉包，熱氣從杯中裊裊升起，在空中消散成一片透明。

 

        他已經吃過晚飯了，但他為Fulgur親手煎的牛排還在暖飯箱裡（一種類似烤箱的廚房內嵌式設備，可供無法及時食用的飯菜保持新鮮、口感及溫度。今已普及至各類廚房。）。就算有Sheero能夠幫忙，Uki還是更偏愛下廚，畢竟更多的選擇，更多的風味。

 

        他一直等到晚間八點半，除了網友的聊天通訊器依然沒有傳來任何消息。相反的，一陣門鈴打破了這片寂靜。

 

        「是誰？」

 

        說著明知無人能回應的問句，Uki從舒適的沙發上起身。門邊安裝的電子螢幕讓他能清楚看見門外來者的身影——那是一抹熟悉的紅色，整個人卻看起來不太對勁。

 

        「Fufuchan？」Uki打開大門，Fulgur沒有說話，卻突然脱力一般倒在了他身上。

 

        「Fufuchan！你怎麼了？能聽見我嗎？你別嚇我⋯⋯！」

 

        突如其來的情況令他心跳幾乎漏了一拍，Uki穩住身體撐起Fulgur，一邊用雙手緊緊抱住對方生怕下一秒他就會摔到地上去一邊側過頭呼喚，慌亂得連門都無暇顧忌去關。他是第一次見到Fulgur這副模樣，而現在他能感受到身上人粗重的喘息以及細微的顫抖。

 

        「I’m fine… 」Fulgur的聲音嘶啞得彷彿三天滴水未進，自耳邊沙沙傳來，「只是，唔、老毛病了⋯⋯」

 

        Uki把人攙到沙發，生理上的不適已經將Fulgur折磨得精疲力竭，連躺倒的姿勢都沒有精力去調整，任由整個身體陷進沙發柔軟的軟墊，四肢無力地下垂。

 

        「究竟怎麼了？有哪裡不舒服，需要我做什麼嗎？」

 

        他看起來很狼狽，冷汗浸濕了瀏海，臉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蒼白，面對人殷切的詢問Fulgur甚至需要緩上好半天才回答得上幾句話：

 

        「不用，睡一覺就、能好了。我的機械臂⋯⋯四肢，會痛。哈⋯⋯每隔一段時間、就會。」

 

        老實說其實全身都在痛。但Fulgur沒有告訴對方。汗濕的髮絲黏在Fulgur臉上，他眉頭緊鎖，嘴唇發白，好像只是說一句話就能要了他的命。

 

        Uki聞言抿了抿唇，腦袋飛速運轉強行用思考讓自己鎮定下來，拋下一句「等我」後便飛快奔向廚房裡的櫥櫃拿上之前見證人說的營養劑和幾粒消炎止痛的藥錠，迅速在出水口接了一杯溫水。

 

        他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也不確定這些東西是否有效，但總歸對Fulgur無害。

 

        他親手餵對方吃下藥丸，可才剛吞下藥沒多久Fulgur便感覺胃部一陣翻攪，傾身捂著嘴乾嘔，卻是什麼都沒吐出來。Uki慌忙將他整個上身抱在懷裡，一面為他撩開頭髮一面問道：

 

        「要扶你到床上嗎？會不會比較好？」

 

        Fulgur虛弱地點頭。

 

        此時的他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任何多餘的話，甚至需要依靠Uki才能勉強前行。對方似乎是用盡了自己最大的力氣把他帶到電梯裡，停下腳步的時候氣喘吁吁的——是的，這棟房子含有一台可以到達所有樓層的電梯，而吧台旁的樓梯只是純粹為了古典美感與生活情調而設。大部分的高級住宅區都是這樣的，在這個時代家裡有樓梯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有錢到沒地方花，二是窮到裝不起一台電梯。

 

        好在主臥室離電梯口不遠，Uki很順利地讓人臥倒在了床上。

 

        顧不得自己酸軟的雙腿，他第一時間為Fulgur蓋上棉被，坐在床沿替人拭去額角冷汗與疼出來的淚花。

 

        身體痛得就像生生把四肢從他身上扯下來一樣，骨肉撕裂的錯覺不斷衝擊著Fulgur的頭腦，不存在的末梢神經傳遞而來的，火燒般深入骨髓的刺痛好似波濤洶湧的海浪延綿不絕，將痛苦拖得更加漫長——是刺痛嗎？還是鈍痛？Fulgur已經無從分辨。諷刺的是平時連寒冷都像隔了層厚重布料無法好好傳達的機械肢體此時傳來的劇痛卻無比清晰，使他動彈不得，說不了話，無法呼吸。

 

        彷彿被人扼住喉管，身體猶如母胎中的嬰孩蜷縮顫抖著，Fulgur有一瞬間感覺自己就像貧民街區的瘦小孩子一般脆弱。但Uki始終都在他身邊。

 

        擔心電流可能會加劇他的痛苦，Uki並沒有為他把電線連接到電子脊椎的充電接口，只是在身側輕聲細語地對著Fulgur說話，也不管他有沒有在聽，就只是輕輕說著，讓那些於汪洋中載浮載沉的意識都有了海岸。

 

        半個身體覆在他上身形成一個小小彎曲的殼，彷彿是在為他抵禦外界一切的傷害。只可惜這份疼痛來自Fulgur自己，甚至沒人阻止得了。Uki右手牽著Fulgur左手輕柔撫過他的側頸，微涼的溫度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一些不適。他一直維持這樣的姿勢直到確認Fulgur模糊的意識被愛人的低語淹沒，粗重的喘息剩下紊亂的呼吸。

 

        不知是太過疲累導致還是身體下意識的保護機制，他在一片混沌中漸漸昏睡過去，可就算在夢裡疼痛也如兇獸般緊追著不放，眼珠在眼皮底下顫動，喉嚨也不時發出痛苦的咕噥。

 

        手上傳來機械產生的痙攣，眼裡是對方始終緊鎖的眉頭與並不安穩的睡顏，Uki垂眸勾起左手食指從人眉心輕輕順到眉尾，看不見自己眼底的心疼。

 

        Fulgur正在經歷一種難以言喻的痛。這種痛甚至是他一輩子都無法想像的。

 

        想了想，他放低音量讓Sheero關了臥房的燈，輕手輕腳從另一邊爬上床，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塞進生化人懷裡。

 

        他無從體會身體被轟炸的痛，也無法知曉四肢與脊椎全都被替換成機械時本體的排異反應及未來漫長的副作用，但他明白其中的煎熬。

 

        釋放了點微量的信息素，淺淡薰衣草香圍繞在兩人之間。如果報告沒有騙人，他們的信息素高度契合，這或許會對眼下的情況有所幫助。

 

        怕驚醒了夢中人，他伸出手輕輕環住Fulgur，慢慢順著他緊繃的背。

 

        只要能讓他好過一些就好了。

 

        Uki閉上了雙眼。

 

        哪怕只是一點。

 

        Fulgur於半夜睜開了眼睛。

 

        昏暗的室內讓他的雙目一時之間沒辦法適應，直到好一會後才藉著窗外自然光線看清了身邊環境模糊的輪廓。

 

        他的身體是幾小時前連想都不敢想像的輕鬆，疼痛消失了，痙攣消失了，壓在胸口的窒息感也消失了。Fulgur有些意外，畢竟依照以往他應該會在痛苦的泥沼裡掙扎直到第二天天明。

 

        看來機構分配的結果確實有用。

 

        眨了眨乾澀雙眼，他試圖挪動身軀，卻發現自己的手臂被什麼東西壓住了。

 

        Fulgur低頭一看，看見了一抹紫色正乖順地窩在自己懷裡沈睡。

 

        由於昨晚混亂的情況臥室裡的玻璃窗忘記調成霧面，月光張狂地進入室內，在地板與床尾處拖出一片銳利的尖角。這片銀白待到早晨或許會變成刺眼的陽光，但此時Fulgur卻無暇顧忌其他。

 

        薰衣草香舒緩了原本緊繃的神經，懷中人睡得正熟，左手軟軟地搭在Fulgur腰側，平緩的呼吸淺淺散在他的鎖骨，帶來一絲輕微的搔癢。

 

        Fulgur咽了口唾沫試圖濕潤發乾的喉嚨，只可惜並沒有什麼用。兩人的身驅緊緊相貼，體溫透過衣物相互融合，連心跳似乎都被共享，以相同的頻率跳動著。

 

        好香。好軟。好溫暖。一切在他身邊的事物彷彿都慢了下來，柔了下來，緩和了下來。

 

        或許是因為剛睡醒頭腦有些昏沉，感受著懷裡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存在，Fulgur的心臟莫名有股飽滿酸脹感，卻又像嚐了一小口糖漬櫻桃那般甜得讓人滿足，讓人留戀。

 

        他用力閉了閉眼強制驅散腦袋裡的想法，身體卻還是不捨得抽離對方的懷抱。

 

        拒絕思考剛才胸口滿溢的強烈情感是什麼，Fulgur冷靜了會，轉而去梳理昨晚發生在車上的一場談話，那引發生化人後遺症的緣由。

 

        冬季的傍晚已經變得乾冷，從行人嘴裡呼出來的空氣都凝成了白霧。Fulgur並不是個留戀社交的人，一下班就拒絕了同事的酒會邀約，抬腳往停車處走，一如既往。

 

        寂靜的停車處迴盪著一個人的腳步聲，聽上去有些孤獨，或者在那些膽子小的人看來，有些毛骨悚然。Fulgur的車如他本人一樣以黑紅為色調，停在最角落的區塊。

 

        「你不應該這樣做。」

 

        他是在上車後才開口的，說出來的話語卻沒有被立刻回應。

 

        「這樣只會導致緊張的局勢加劇，無益於現在國情發展。」

 

        車裡的人依然沒有回答他，只是若無其事地點燃一根菸叼在嘴裡，呼出一口與路人嘴邊同樣的白煙。

 

        「那依照你的想法我們應該要示弱？對一個冒犯邊境的小國示弱？」

 

        「這不是示弱，只是安撫——別在我的車裡抽菸，會有味道。」

 

        對方輕蔑一笑：「第一，你最好搞清楚這是『我』的車。第二，煙味你是自己不喜歡，還是怕某人不喜歡？」

 

        「⋯⋯」

 

        見他不說話，坐在駕駛座的男人顯然知道自己是在戳人的痛處，也不著急，只是睜著眼睛通過車輛的身分掃描，在虛擬螢幕上按下幾個按鈕啟動電源。

 

        「你沒有權利干涉我的決定。」

 

        他指的是對國家決策的事，也是指抽菸的事。

 

        「我幫助過你。」

 

        「幫助？你的幫助是指在戰場上會不知什麼時候跳出來打亂一切計畫嗎？還是讓我會突然失去意識，然後數個小時後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醒來做著我不知道是什麼的事？」

 

        嘴上吵著，Fulgur的車子卻已經平穩上路了。現代車輛經過數次技術人員的研發與改造，替換了能源改變了結構，能夠讓它跑得更快更遠，也更加安全。自動駕駛的偵測技術甚至讓車不需要方向盤，只需要操縱幾個按鍵與設備就好。

 

        「你以為你的精神狀況是怎麼穩定下來的？你現在還存有理智，還沒發瘋。」Fulgur的聲音明顯染上不悅，但男人卻並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老實說某方面我已經瘋了，Archivist。」

 

        「所以這個問題正在解決！」

 

        如果現在有第二個人在車上，Fulgur發誓，那麼他看到的就會是一個駕駛著高速行駛中車輛的瘋子，在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要是沒有我，你根本沒辦法在這五年的期間承受那些創傷和壓力，更別說應對後續的工作與政府的決策。」

 

        如果可以Fulgur真想把男人嘴裡的菸掐了丟到車窗外去，可惜現在他並沒有身體的控制權，只能在另一個Fulgur，又或者說同一個Fulgur腦袋裡爭吵。

 

        「正在解決這個問題，是嗎？」街邊燈光隨著車輛的前進不時打在臉上，那個正用著Fulgur身體的男人嘴角勾起，眼睛裡卻只有不屑的笑意，「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跟那個Omega發生了什麼，是嗎？」

 

        「⋯⋯閉嘴。」

 

        「有人著急了？這件事這麼寶貝別人說不得了？你連自己是不是人都不知道就想做人的事了？」

 

        「你給我閉嘴！」

 

        當時的煞車聲狠狠撞回他的腦海，Fulgur皺眉倒抽了一口氣，太陽穴又突突痛了起來。

 

        他在最後一句話拿到了身體的掌控權，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的四肢開始隱隱作痛，最終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

 

        算了，不想了。已經夠頭痛的了。

 

        將棉被拉高了點，Fulgur閉上眼嘗試繼續入睡。然而懷中的人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緒波動，迷迷糊糊地又往他懷裡鑽了鑽，嘴裡還唸叨著含糊的夢囈。

 

        「沒事了Fufuchan⋯⋯ 」

 

        Fulgur聽到他這麼說著。

 

        明明堅硬的機械手臂應該很不好睡，Uki卻枕著它睡得安詳。Fulgur垂眸望著人，目光逐漸緩和了下來，若有所思。

 

        他原本只是把Uki當成一個孩子。現在有些東西卻悄悄變質了。

 

        他會在自己回家時送來迎接的擁抱，會在自己看書時撐頭注視著他，會在照顧自己院子裡的花草時露出不經意的笑，會在晚上敷面膜時躺在自己身側邊看通訊器裡的社交軟件邊哼唱那不知名的曲調。他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抬眸，每一次撒嬌都在侵略Fulgur本該死守的界線。

 

        他忍不住想起昨晚Uki安撫自己的時候，他可能永遠也不知道他做的那些起了多大的作用。哪怕只是溫柔而堅定地撐著傘在暴風雨裡等他便也足夠了，Fulgur會除去一切阻礙找到他，就像候鳥找到了北歸的雁群，就像遠航的小船找到了燈塔。

 

        是了，Uki一直都是這麼溫柔強大。Fulgur想將他比為夏天，卻更可愛柔順。他敏感卻不脆弱，有些嬌氣卻不過於任性，珍惜他在乎的每一個人，真心享受自己在做的每一件事，耀眼得像顆星星。也許有人會將這看成是一種及時行樂，但Fulgur知道他只是想抓住現在擁有的幸福。

 

        似乎他的目光再也沒有辦法從Uki身上移開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Legatus說得對。他確實在自己是什麼樣的存在都不清楚的情況下想做人做的事了。他可能喜歡上了Uki。他踰越了。

 

        ⋯⋯但如果忘掉一切來一場脫離軌道的瘋狂呢？他有可能得到荊棘，或者玫瑰。可一定是玫瑰綻放得太豔麗了，即使知道銳利的荊棘會將他刺得遍體鱗傷，Fulgur也還是想伸手採摘那朵唯一的花。就像全世界只剩他們兩人。不必再顧慮其他，世界只有他們兩個就夠了。

 

        Fulgur灰白的眼埋在黑暗裡，讓人捉摸不透思緒。他稍稍收緊雙臂回抱住懷中嬌小的身軀，抬手順了順人頸後的髮絲。

 

        他早已不再是年輕氣盛的少年，但Uki卻賦予了他年少獨有的衝動。

 

        他依然是個孩子，Fulgur想，但他不介意在自己有限的時間裡牽著他的手一起慢慢往前走，走進帕里格利的森林，或維地基的海。

 

        一根莖上不同的兩朵花也是同一個根長出來的。他覺得他可能也從Legatus那繼承了一些反叛和桀驁。

 

        就這樣吧，在離開世界之前好好愛他一程，在一切變得太晚之前自私一次。

 

        Fulgur今夜第三次闔上雙眸，低頭吻了吻Uki的髮頂。

 

        瘋一次。

        早晨是不少愛侶慵懶纏綿的好時機，由於昨晚一整夜沒充電，Fulgur只能在向戰務局上呈完自己的身體情況後乖乖坐在床上補晚上沒充到的電。至於身側的Uki？他早該醒了，只是目前還處於賴床模式，抱著Fulgur把臉埋在他腰側以遮擋室內的光線哼哼唧唧。

 

        「昨天嚇到我了⋯⋯」指腹捲著Fulgur白色上衣的下擺，Uki的聲音從腰間悶悶傳來，Fulgur側腰甚至還能感覺到對方說話產生的熱氣。

 

        一貫的撒嬌語氣。Fulgur在通訊器上回絕了生理負責人探視的請求，伸手輕輕揉揉人有些睡亂了的腦袋：

 

        「沒辦法，這種事差不多半年多就會發生一次。但通常只需要睡一覺就好了。」

 

        也只能睡一覺。他在心裡苦笑著補充。

 

        當了五年生化人，Fulgur早已習慣了這些疼痛的降臨。在Uki到來之前，後遺症發作最嚴重的某一次，他甚至痛到剛關上家門就失去了意識，然後隔天早上於冰冷的地面醒來，發現自己還倒在同一個地方，一整晚，沒人過問。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可悲。

 

        Uki的悶哼再度響起，抱著他的手臂緊了緊，臉似乎也埋得更深了。

 

        不知道小孩頭腦裡又上演了什麼，Fulgur將身體往反方向挪了挪，用手把人的腦袋從自己腰上撥開一點：

 

        「你快不能呼吸了Uki。怎麼了？」

 

        順著他的動作把頭移開，Uki沈默了一會才回答，語氣聽上去比受苦者本人還要委屈：

 

        「⋯⋯不想要你痛。」

 

        沒想到他會那樣說，Fulgur聽了心裡倏地一軟，不禁笑了：

 

        「人生很難，生活本就是一種苦痛。而我們需要經歷這種苦痛。與其說這個，你的鋼琴今天來了，不想去看看嗎？」

 

        此話一出Uki才像瞬間被注入活力般一個鯉魚打挺，隨後又軟軟地倒回床上。

 

        「等你充完電。我想要跟你一起看。」

 

        他邊說邊把棉被都塞進自己懷裡翻了個身，不料Fulgur竟將充電線一拔，直接站了起來。

 

        「現在就可以去看了。」

 

        那是一架純白的三角鋼琴，靜靜佇在原本空曠的窗前。

 

        現代科技已經研發至可以將任何物體分解、收入一個小小的圓盤，按下按鈕後圓盤裡的東西就又會於空中重新組成出現在你面前，這便於攜帶的用具使移動任何沈重傢俱或物品都輕鬆許多——當然也要注意圓盤的極限容量，否則就會發生物品因分解不全無法重組而報廢的現象。

 

        這就是為什麼Fulgur明明說鋼琴是今天來的，動靜卻不足以撼動Uki黏在床上的身體的原因。

 

        與剛開始見到的不同，特意空出的房間已經被兩人佈置了七七八八，大至樂器小至錄音設備都是齊全的，Uki又一次感受到了嫁入豪門的快樂。

 

        他已經有一陣子沒碰琴了。想當初在教養所除了鋼琴課跟每日練習時間，他如果想要彈琴還得跟中心借，通過許可後才可以在一段時間裡自由地彈奏喜歡的曲子。

 

        現在他就算三更半夜睡不著在這裡玩也不會有人阻止——這房間是特別做了隔音的，門一關外面什麼也聽不到。

 

        食指輕輕按下按鍵，鋼琴飽滿的中音D迴盪於室，Uki興奮地轉過頭望向Fulgur，似乎是在用眼神詢問自己可不可以試試。

 

        「It’s all yours. 」Fulgur笑著比了個請的手勢。

 

        至於彈到一半才想起昨晚的牛排還在暖飯箱裡，這又是後話了。

 

        自從有了鋼琴後Uki每天的日常又多了一件事情做，他會在閑靜的午後到琴房待上一整個下午，如果Fulgur碰巧在家辦公，他便刻意將門留一道縫，而對方也會打開書房的門，讓流瀉的琴音有了歸處。

 

        他們從來沒有說好，卻總有這般默契。

 

        後來Fulgur乾脆搬了套桌椅到琴房窗邊邊工作邊聽人彈琴，若是文件讀累了就抬頭望望窗外，或者看看那半張臉被藏在樂譜之後，精緻的人。

 

        除了某些特定時間Uki會把房門關緊之外，Fulgur確實挺喜歡在工作時聽些或是輕快或是柔和的旋律，這對舒緩緊繃的神經有著很大的作用。他說他正在編寫原創曲，先不透露是為了想給人一個驚喜，Fulgur也樂意等待。

 

        一定是Uki奏出的曲調太過悠揚了，連空氣中的灰塵都在陽光下跳舞。Fulgur依窗而坐，腿上放著各部門的戰時規章與資料，一旁的圓形茶几還有一沓等待簽署的文件，被壓在放了餅乾糕點的盤子底下。

 

        原本該給Legatus處理的東西落到了他肩上，Fulgur食指抵在太陽穴撐著頭，垂眸快速掃過紙本密密麻麻的文字。琴聲未止，低音似落石敲擊鼓膜，高音如溪水朝他傾瀉，沖刷著因長期閱讀而逐漸乾涸僵硬的腦袋。

 

        當他讀到機密部門第三章時，Uki又是一曲奏畢，身體從鋼琴前轉移到茶几另一邊的椅子上，幾乎半個身子趴上桌子，被頭枕著的手臂朝斜前方延伸著。

 

        「手酸了？」

 

        Fulgur沒有抬頭，撐著臉頰的手卻很自然地把人靠在桌邊的手兜入掌心為他輕輕揉了揉虎口與指頭。

 

        「嗯，累了。」Uki抬起頭把下巴支在手臂上任由對方給自己按摩，一雙眼卻含著笑不時偷瞄兩人牽在一起的手。

 

        此時的Fulgur正戴著眼鏡，倒不是因為視力出了什麼問題，而是這副眼鏡能掃描文字並將他整理出的文本即時上傳至雲端空間，如此一來只要得到許可戰務局的人就能隨時取用最新的資料。

 

        見他讀得認真Uki也不打擾，只是眼角餘光掃到了幾個關鍵字：機密部門戰時第三規章。

 

        「又是戰時規章？我記得你已經看了好幾天了。」奶油餅乾的口感酥軟，表面的椰蓉與砂糖配合得恰到好處，為原味奶油添了更多香氣。Uki先是給自己來了一塊，接著才將餅乾湊到Fulgur唇邊。

 

        「明天要開會，這些東西都得準備好。」Fulgur用嘴接過了餅乾，「政務部、財務部、商農會、機密部門等甚至於戰務局本身都有各種規章要整理，還有大大小小兵營長遞上來的訓練或物資調動申請書我們也必須全部看過。嗯，椰蓉口味的好吃。」

 

        幸好上司讓他在家辦公，否則這幾天他連家都不用回了。

 

        Uki邊聽邊將手從對方掌心抽出，在回話的同時起身繞到人身後：

 

        「好吃嗎？好吃再做。但是現在你得讓眼睛休息一下了。」他摘下Fulgur的眼鏡放到桌上，接著搓了搓手將它們覆上Fulgur的雙眼，「明天要開會的話⋯⋯今天早點休息吧？然後等你回家我們再一起做椰蓉餅乾。」

 

        Fulgur微微向後仰起頭，吐出一口嘆息：「Uki, the sweetest man in the world. 」

 

        拇指輕輕揉著太陽穴，Uki聽了這話眼睛一眯，不免升起逗弄人的心思：

 

        「你想嚐嚐看哪裡更甜嗎？」

 

        「Oh no… 」

 

        他笑得明媚。

 

        明媚到早晨的太陽都遜色幾分。

 

        微光滲透薄霧，漫入溫暖被窩。冬季的夜晚總是特別漫長，似乎是寒冷讓太陽也變得喜歡賴床，即便鄰近早上七點天也沒完全大亮。

 

        Fulgur對著窗邊的等身鏡整理衣領，軍裝硬挺的面料將他的身姿襯得更加挺拔，也把他內心柔軟的部分削得鋒利。黑色布料鑲著紅邊，領口與衣襬的圖樣是帝國的狼型國徽，在現代幾乎與冷酷畫上了等號。Fulgur把得到的榮譽勳章一一別在胸前。

 

        他腰間環著的正是Uki前些日子給他買的黑色腰帶，帶頭泛著銀質冷光，很好地與軍裝一起勾勒出Fulgur的身材——或許這就是Uki當初購買皮帶的用意？無人知曉，反正他本人已經趴在床邊用目光上上下下把人的外型勾勒好幾遍了。

 

        「Hot man in uniform. 」

 

        如果不是自己現在很想睡覺，如果不是Fulgur要去上班，Uki真的能就這樣和他來一發。

 

        Fulgur的銀白髮絲半綁在腦後，長袖與白手套遮住了他右手的機械構造，左臂卻是完全露出的。此時他正在調整腕間的手套底部。

 

        「Hot man in pajamas. 」戴上軍帽，Fulgur邊說邊朝人走去，被後者親暱地摟住脖子。

 

        早已習慣Uki對自己親密的舉動，他彎著腰靠上對方的額頭，抬手用拇指輕輕蹭蹭人還有些睡意的眼角：

 

        「再去睡一下？」

 

        早晨六點對他來說果然還是太早了，僅僅只是為了在上班前多看自己一眼就已經快到達極限，整個人懶洋洋的，彷彿下一秒就能入睡。

 

        「我睡醒你就會回來了嗎？」Uki半開著天真的玩笑，現在兩人的距離很好，他可以聞到Fulgur身上淡淡的古龍水香味。

 

        Fulgur笑了幾聲：「如果你打算睡到晚上的話——開玩笑的，記得吃飯。」

 

        他不會想要Uki一覺睡到天黑一次錯過兩餐。

 

        「好吧，那你要早點回家。」即使累得眼睛都要閉上了，Uki還是堅持把握溫存時光，遲緩的腦袋瓜想了想後補充，「我會想你。」

 

        心臟好像被什麼狠狠擊中了，Fulgur緩慢地深吸一口氣，過了半晌才回話：

 

        「好。晚點見。」

 

        「掰掰⋯⋯」

 

        望著人毫無防備的面容，雙目閉起，嘴唇微張，他按下內心躁動猶豫了會，在對方前額印下一吻。

 

        這就是被人記掛的感覺。

 

        總覺得心飄飄的。Fulgur看外邊的太陽似乎比以前更亮了點。

 

        好在雙人床靠窗的那頭，Uki現在趴著的位置是Fulgur平時睡的右側，他索性就窩在Fulgur的位子上睡，還能蹭點對方遺留的溫度與味道，就像被抱住了一樣。

 

        實在累得很了，幾乎在Fulgur額吻的下一刻Uki就睡著了，甚至來不及聽到關門聲。

 

        就連離別前那個吻Uki也是醒來後才能夠細細品味。

 

        奶油餅乾需要的材料不多，他在收到Fulgur離開戰務局的訊息後就已經開始準備。看著一桌發酵奶油、麵粉、糖粉與香草莢醬等材料，Uki決定先把奶油打發，這樣待會就不需要等太久。

 

        Fulgur到家的時候Uki正在同那碗奶油奮鬥。空不出手給人歡迎抱抱，Uki微微側頭喚了聲Fufuchan，聲音和空氣中瀰漫的奶油香味一樣甜膩。

 

        「你已經開始了嗎？」脫下軍帽與外套，Fulgur走到廚房越過人的肩膀去看已被打成羽絨狀的奶油，鼻間全是奶香。

 

        Uki點點頭：「這樣快點。Fufuchan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用，今天沒有什麼太累的工作。」他邊說邊到水槽洗手，在對方的示意下把左前方的低筋麵粉遞給他。

 

        廚房的空間並不小，但兩人間的距離好像拉不開的橡皮糖，Fulgur就這麼站在Uki身後雙手撐著流理台，將人圈在了雙臂之間，充當對方可使喚、額外的兩隻手。

 

        最後還是Uki看不下去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腰上讓人呈現背後抱的姿勢，自己只要稍稍往後就能靠上他的胸膛。

 

        「結果今天會議如何？還順利嗎？」

 

        將碗裡的混合物用刮刀拌均勻後，Uki把它們裝進裱花袋撈過一旁的烤盤，在上頭擠出幾個漂亮又勻稱的形狀。他把裱花袋交給Fulgur也讓他試試，雖然沒有自己做的精緻卻還看得過去，意外的不錯。

 

        「都順利，只是目前情況開戰的可能性很高。盧比塔共和國不斷冒犯邊境，侵佔水源與糧食，元首與各部門司令顯然已經容忍到了極限。」Fulgur將裱花袋還給對方，「如果談判破裂，那麼我們會即刻下戰書。」

 

        烤盤上佈滿大大小小的圓，Uki偷偷在角落擠了半邊愛心，讓Fulgur把另外半邊補上。

 

        「難怪要整理那麼多戰時規章。已經開始擬戰略跟應對政策了？」

 

        「是的。」

 

        Uki輕輕吐出一口氣，將手搭上Fulgur環在腰間的小臂：

 

        「那一定很辛苦。找個時間去圖書館放鬆一下吧？我有點想念那裡的沙發。」

 

        「沒問題，反正接下來主要是總司令要忙。」他看著Uki拿來兩個小碗往餅乾糊上撒砂糖和椰蓉躍躍欲試，在對方把砂糖那碗遞給自己後偏要做Salt bae同款撒鹽手勢給餅乾加糖，把人逗得哈哈大笑。

 

        吃現烤的餅乾和隔一夜再吃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現烤的餅乾更加酥脆還帶點微溫，輕輕一嗅就能嗅到獨有的香氣。Fulgur嚐了一塊，舔舔指尖殘存的餅乾屑，沒忍住又拿了一塊。

 

        「好吃嗎？」Uki捧著盒子把放涼的餅乾裝入，卻獨把那塊愛心狀的挑了出來。

 

        「好吃。」Fulgur嚥下餅乾回答。

 

        用過的廚具已經交給機器去清洗，保證幾分鐘後廚房——尤其是水槽會被清理得一乾二淨。Uki將愛心奶油餅乾叼在嘴裡湊到Fulgur旁邊，抬起雙眸微微仰頭，就這麼直勾勾地望著人。

 

        聰明如他，Fulgur自然知道是什麼意思，只是沈默了半晌也沒見他湊過去接餅乾，反而抬手把東西從人嘴裡掰斷，再把那被咬了一口的餅乾扔進自己口中。

 

        「非常好吃。」

 

        Uki不滿地撇撇嘴，卻還是因為對方的答案暗自得意。

 

        「I’m the perfect male wife. 」他抬高下巴，也不知這句的語意是我是完美男老婆你居然能不親上來還是我是完美男老婆當然能做出好吃的小餅乾。

 

        看著他驕傲的小樣子Fulgur忍不住低笑出聲，揉揉眼前紫色的腦袋。

 

        「Yes you are. 」

 

        Fulgur可太喜歡時不時摸摸Uki的頭了。或許是出於身高原因，又或者是因為年齡，而對方看起來也很樂在其中。

 

        就如同婚禮一般，現在基本沒了圖書館這種東西。一切都是數位化、電子化的，薄薄一張芯片又輕又方便，厚重紙本早已成為過時的存在，或許只有古板的怪老頭和追逐不知何時會掀起的復古潮流的少年少女會不遠千里跑到全市唯一一間圖書館裡泡。

 

        而正是因為資訊電子化政府才更方便管理封禁。至於那些古老傳統的紙本？自然就成了非法禁書肆意滋生的肥沃泥土。

 

        還是那棟圖書館，還是那扇空窗，還是那張瘸腿的木桌。Fulgur在一邊編織他的故事，Uki就在另一頭陪著他寫。

 

        那是一個不晴不陰的天氣，光線卻讓人產生溫暖的錯覺。Uki玩累了趴在桌上歇息，窗外晃蕩著風與樹葉的調笑，頭頂傳來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他看著眼前Fulgur放在桌上虛握的手，沒忍住去觸碰。

 

        蒼白蹭上了艷紅，先是指尖試探地觸摸，再來大起膽往指腹摩挲，然後緩緩滑向手掌——鮮紅的機械一收，將Uki冷白的手握入其中。

 

        「你感覺得到我在摸你？」

 

        神奇的是相處了這麼久他才問出這個問題。頭頂的紙筆摩擦聲依然沒有停下，Fulgur低沈的嗓音幽幽傳來：

 

        「我的四肢有神經系統，雖然做不到如人類原生肢體那樣敏感但是是的，我能感覺得到。」

 

        Uki噢了一聲，沒有抽離人的掌心。

 

        兩隻異色的手緊緊相握，他目不轉睛地看得出神，似乎是要將這幅畫面永遠刻進心裡。

 

        好像Fulgur總會接住自己。

 

        不論Uki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總會接下去，陪他聊陪他鬧，再和他一起回到熟悉溫暖的家。Fulgur會先包容自己，就像此刻機械手包住了他的，然後無可奈何地縱容他。

 

        就好像Uki回到了孩提時期，可以肆無忌憚的撒嬌，並且知道有一個人會永遠愛他。

 

        他的愛就像一塊甜美的蜜糖，嚐了一口後就無法自拔。

 

        Uki勾了勾唇角。這裡的味道讓他想起了玫瑰花茶。

 

        「我在方塊世界裡給我們建了一個小家。」Fulgur又寫好了一個篇章，Uki在他起身的同時飄來一句，「我在旁邊種了很多紫羅蘭，房間還有你喜歡的紅色地毯。」

 

        方塊世界，一款很受歡迎的網路遊戲。在遊戲裡人們可以聊天、打怪獲取材料，然後再用各種材料創造出不同的建築或物品。Uki很享受在遊戲裡設計建築，創造出無數令人歎為觀止的美麗風景，而Fulgur卻總愛手無寸鐵地跑去打怪物，然後在Uki風塵僕僕把殘血Fulgur撈回來後將得到的材料都送給對方。

 

        這還是他們認識不久時一起玩的遊戲。

 

        「那一定可愛極了。」Fulgur說，「也許有天我可以再去異界礦洞看看有什麼好材料，帶回來給你拿去做點漂亮的東西。」

 

        他知道Uki在完成一件作品後會拍照傳到社群網站上，長此以往也累積了不少粉絲。但比起這些Fulgur更重視的是Uki創造美麗事物的快樂，只可惜他不常玩，沒怎麼參與製作過程。

 

        可就算他不常上線兩人的小家也還是留有他的位置，對方甚至把他喜歡的元素都加了進去，為的就是或許某天他終於上遊戲了，看見了會高興。

 

        其實只要Fulgur願意，Uki身邊就一直會有屬於他的位置。就和Fulgur也會為他留一片空間一樣。

 

        Uki伸了伸懶腰想。

 

        Fulgur在圖書館落座的地方一直都不固定。有時他會窩在被書架圍繞的柔軟沙發，有時他會攀上三樓搖搖欲墜的樓梯，有時他會坐在木桌前，有時他則會坐到牆壁那方形窟窿上，就好比現在，一隻腳抬上窗台一隻腳踏在地面，彷彿是嫌椅子上的視野不夠好。

 

        窗外枯樹冒了新芽，遠方乾裂的土地鑽出一兩朵頑強的花，偶爾幾隻飛鳥從窗口掠過，帶來幾許被翅膀拍亂的風。

 

        春天要來了。

 

        荒野蔓上春兆的新綠，他的Fufuchan於窗口享受柔和暖光，細細品味不久前剛到的新書。微風替他親吻他的臉頰，Uki就站在不遠處，讓滿腔愛意被風捎上，朝人翻湧而去。

 

        「Fufuchan。」

 

        他忍不住喚了他一聲，Fulgur抬頭對他揚起一抹微笑。

 

        積雲被吹開了，天邊陽光傾瀉而下，使Fulgur的臉有些逆光，整個人沐浴著一層淡金薄紗。

 

        Uki將自己加入了這幅畫。

 

        「I want a kiss. 」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只記得雙唇柔軟的觸感以及胸膛放肆的心跳。

 

        Fulgur的嘴唇是乾燥舒適的，溫暖的吐息散在臉上，似乎是因為緊張，閉起的眼睫有些抖，連呼吸都不敢用力。Uki偷偷握緊了掌心。

 

        跳動的心臟叫囂著存在感，Uki想，其實最讓人心動的不是相觸的唇瓣，反而是兩人近到輕微交織在一起的、溫熱的呼吸。明明天氣不熱頸後卻泌了層薄汗，在這濃得化不開的氛圍下，他們只能欺騙自己是被太陽曬出來的。

 

        貼合的唇分了開來，卻留有一絲戀戀不捨，Uki望著Fulgur臉頰淺淡的紅暈，總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

 

        啊，他想起來了，是從窗外望去，夕陽西下的一小片雲彩。

 

        親吻後兩人之間的距離沒有被立即拉開，反而停留在曖昧的咫尺之間。望著Uki那雙能攝人心魄的眼眸，Fulgur喉嚨一緊，近乎窒息。

 

        「May I have another one? 」

 

        他聽到Uki含笑的聲音這麼說著。

 

        行動代替了回答。

 

        忘記是誰起的頭，他們再度落入那溫軟甜蜜的吻，這一次柔軟停留得更長了些，這一次Uki嘗試抱住了他。

 

        他感覺自己就快要被什麼淹沒，一股強烈的情緒堵在嗓眼，就好像心臟被裝滿了，輕輕一晃就會溢出來。

 

        很癢，很甜。令人上癮。

 

        黑深殘會將之比擬為致命的毒藥，而浪漫派會把它形容成愛情的滋味，Fulgur想這一回，至少這一刻他要遵從浪漫派一次。

 

        生化人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心動。

 

        水晶吊燈，金製燭台，金色的香檳與燈光配合得天衣無縫，將大廳的富麗堂皇襯托到了極致。

 

        或許是初嚐愛情的美好，Uki和Fulgur就連參加宴會都是手挽著手。

 

        舒伯特公爵的晚宴總是所有公侯中最華麗的，手中掌握的億萬家財及資源就是整個家族最強大的底氣，這樣的宴會幾乎每隔幾月就會舉辦一次，讓那些無所事事的貴族有地方繼續紙醉金迷。

 

        別誤會，舒伯特公爵並不似十八、十九世紀的那位作曲家一樣有音樂天份，相反的，舒伯特公爵對音樂可謂一竅不通，就連哼出來的旋律都五音不全。不過他對音樂倒有幾分興趣，總愛四處搜集一些有名的樂器與曲譜手稿試圖填補那貧脊的才能好對得起他的名字。

 

        這不，舒伯特公爵這幾天又新得了個會唱歌的仿生人，特地舉辦宴會給他們炫耀來了。

 

        不論其他東西再怎麼被淘汰，藝術總是無法割捨古典。大理石地面一塵不染，整個大廳模仿從前宮殿的裝潢風格，寬敞的樓梯，細雕的扶手，各種名畫及雕像，彷彿置身曾經法國的凡爾賽宮，一磚一瓦堆砌成錢的形狀。

 

        受到邀請的名流貴族愉悅交談著，內容不過為家主間虛偽的恭維，夫人們聽到的八卦。Uki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就是這櫻桃蛋糕挺好吃的，趁Fulgur不注意偷偷塞到人嘴裡一口。

 

        「Uki…! 」好不容易嚥下甜膩的蛋糕，Fulgur低聲喚道，略帶斥責卻又無奈地看了人一眼，對上那雙無辜閃亮的眼眸。

 

        他在出門前就叮囑過雖然可以牽手，但在公共場合還是不要做出太過親密的舉動——他一向不是喜歡在眾人面前秀恩愛的類型，而Uki自然也明白其中道理，就只是看他神經緊繃，想讓人嚐嚐點心罷了。

 

        打從剛進門Fulgur就沒放鬆過，他是第一次參加這種貴族間的聚會，一身西裝穿得比軍裝還拘束，不像Uki身上的改良版白西服，將他身型優美的線條展露無遺。

 

        剪裁合身的版型突出Uki最滿意的腰部，略低的開襟稍稍透出白皙肌膚，胸前戴的鑽石吊墜與Fulgur的胸針是一對的，價格不菲，卻如他本人一般閃亮。他們今天都特別用髮膠整理了髮型，Uki露出平時被瀏海掩蓋了一部分的眼睛，Fulgur則將左側瀏海向後，與其餘髮絲梳成一個低馬尾。

 

        沒有人會知道散發著高貴氣質的兩人在出門前整理頭髮時發生了一場多麼幼稚地打鬧。

 

        「呦，這不是副總司令嗎？」

 

        「好久不見，阿魯卡多子爵。」

 

        一一向碰見的人握手寒暄，Fulgur背出他們的名字，一邊笑著一邊將Uki介紹給人們認識。從小接受教養所高等教育的Uki當然學過貴族禮儀，不多話，偶爾附和丈夫，禮貌的微笑，舉止優雅得體，像一隻乖順的天鵝，任人看了都要嘆一句不愧是505號教養所培養出來最高級的Omega。

 

        那位身著深藍色禮服的阿魯卡多子爵上下打量了Uki幾眼：

 

        「稀罕啊，你這次竟然帶人來了。這位是⋯⋯」

 

        「我的愛人。Uki Violeta。」Fulgur搶先回答，Uki只是淺笑頷首，回了句很高興認識您。

 

        子爵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夫人，你的眼睛就像星塵一樣美。」

 

        「謝謝。」Uki收回手，無動於衷。

 

        見他不似一般女孩被誇就嬌羞地紅了臉，子爵努努嘴轉而看向Fulgur，自來熟地攀談起來。

 

        「對了副總司令，我上次看到你好像還是一年前的事情。沒想到短短一年的時間就將你變成這樣，以前見你總是冷冰冰的，現在臉上有笑和善多了，還不是隻身赴約——瞧你與夫人如此恩愛，看來愛人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呢。」

 

        聞言Fulgur臉上僵硬地乾笑幾聲，聽起來卻像是咳嗽。就在他不知該如何把話接下去時，一位戴著單片眼鏡的年輕男人走到了Fulgur身邊，看樣子是舒伯特公爵的管家。

 

        「不好意思打擾諸位雅興。請問是戰務局副總司令嗎？」

 

        「是。」

 

        「麻煩借一步說話。」

 

        套有白色手套的手作出請的手勢，Fulgur側首貼著Uki耳畔說了句自己一會就回來，讓他稍微等一下自己。

 

        Uki點點頭，趁著人離去子爵被分散注意，他溜到大廳最角落的餐桌邊要了杯香檳停留。

 

        阿魯卡多子爵，家族放蕩的獨子。回想方才對方的種種行徑，Uki不禁想起從前背過的現代貴族關係譜，裡頭詳細介紹了阿魯卡多子爵狂放不羈、風流的性子（以及油膩的長相），果然是一分都不差。

 

        他默默將手背在褲子上擦了擦。

 

        金黃色的香檳還在向上冒著泡，Uki的酒量稱不上好，半瓶紅酒就能醉，再加上發情期快到了一切都要小心，被Fulgur再三提醒不能多喝，所以他最多不會喝超過兩杯。

 

        或三杯。如果碰巧Fulgur在身邊，如果碰巧他想來個微醺後的勾引或撒嬌。

 

        喝著香檳吃著點心，原本Uki想就這樣一個人待著直到Fulgur回來，沒想到天不遂人願，不一會後一位衣著華貴的婦人便朝他走了過來。

 

        「總司令夫人。」

 

        Uki當然認得她，在進門之前他們就和她與總司令打過照面了。一身淺灰玫瑰色的長襬露肩禮服配珍珠項鍊，再加上白色毛絨披肩，整個人的色調與紅棕髮間的乾枯玫瑰裝飾很是搭配，是個有品味的女人。

 

        「副總司令夫人，晚上好。」她的丈夫似乎也被叫走了，並不在她身邊。此時夫人也要了杯酒，就站在旁邊邊喝邊凝望宴會廳中攀談的人們。

 

        Uki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打完招呼後只是靜默，在一邊靜觀局勢。

 

        「你們真恩愛。」過了一會對方突然開口，一開口就說得Uki有些措手不及。

 

        夫人見他沒反應過來，喝了口香檳又接著說道：「你跟副總司令。」

 

        「噢，」Uki微微低頭，眼底卻難掩羞赧與喜色，「沒想到您看得這麼仔細⋯⋯」

 

        「你要小心。」

 

        「嗯？」

 

        「你要小心。」總司令夫人面朝大廳中心，一雙眼卻直勾勾看進Uki的眼睛，讓他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有了愛就會無法割捨。有了愛就會痛苦。」

 

        語畢，還不等Uki理解這話裡的意思，另一群貴婦人又循著身影找了過來，而夫人也沒再多說什麼，朝他抬了下香檳杯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總覺得很莫名其妙。

 

        Uki望著幾人的背影自忖。

 

        只不過在這大部分結合都沒有愛的世界，他與Fulgur的愛情在其他人眼中或許真是特立獨行，就當作是過來人對他這個怪異新人的提醒吧。

 

        直到半小時後Fulgur和其他男士才從二樓的樓梯下來，Uki問他剛剛被叫去做什麼了，他只回答是開了個小會。

 

        宴會進行到一半，似乎是看人都到齊了，舒伯特公爵將賓客請至一樓右側的房間。

 

        那是個小型展演廳，有著簡單的小舞台及幾排觀眾席。房間的燈光有些昏暗，Uki和Fulgur找了個靠後的位置落座，偷偷依靠著彼此等待布簾拉開，等待那所謂會唱歌的仿生人現身。

 

        在舒伯特公爵一長串炫耀意味濃厚的開場白後，一位身材火辣的黑髮女郎從後台走出。她身上穿的服裝也和她的身材一樣性感，似乎只要稍微一晃胸前豐滿的雙峰就會暴露在大眾的視野。

 

        確實是個製作非常成功的仿生人。舒伯特公爵稱她為夜鶯小姐，就像任何一個在紅燈區工作的女人，不過夜鶯小姐的歌聲倒配得上她的名稱（這點跟她的主人恰恰相反）。

 

        柔媚婉轉的歌聲迴盪在展演廳，餘音繞樑，有時像雨點般細密，有時像鳥鳴般哀悽，台下聽眾無不聽得如癡如醉，公爵臉上更是露出無比自豪的微笑。但比起仿生人人工產出的歌喉與尖銳飽滿的嗓音，Fulgur還是更喜歡人類天然的、令人平靜的聲線。

 

        「They were looking at it like it's a sex doll. 」回家的車上兩人並肩而坐，Uki聽出Fulgur語氣裡的嗤笑，「說不定舒伯特以後還真的會再花巨資研發一款仿生人，然後取名叫玫瑰小姐。」

 

        車內聽不到車外的噪音，只有操作系統發出的提示聲與Fulgur低沈的嗓音。離開公爵府前Uki又多喝了一杯香檳，此時正成微醺狀態，整個人都靠在Fulgur身上享受充滿鼻腔的雪松味。

 

        「可是你剛剛也看了夜鶯小姐。」他說，「代表你也和他們一樣把她看作性愛娃娃嗎？」

 

        Uki說話的語氣平靜，醋味卻很濃。開著車的Fulgur本還打算說些反駁的話語，可轉頭一瞧，在看到Uki表情的一瞬間他就明白了。

 

        誘人的信息素交織在一起，那人分明笑著，勾起嘴角雙眼微瞇，眼裡是朦朧的水霧與赤裸裸的引誘。

 

        「噢Uki⋯⋯」

 

        「I’m so jealous. 」

 

        他們一人說著口不對心的話，一人笑著去親他。

 

        與愛人真正意義上的結合感覺真的很奇妙。

 

        信息素染上彼此的味道，第一次真正的坦誠相待，將全部都交給對方，擁有了彼此相守一生的穩定契約。

 

        自從那晚Fulgur被Uki藉由發情期一句「我們不要用抑制劑了好不好」誘惑得理智斷了線，Uki就很喜歡頂著頸後的咬痕在Fulgur面前亂晃，刻意拉低的領口已經揭示了他的目的，好像炫耀，又好像在提醒，晃眼得讓Fulgur想把對方的領子當即立起來遮住一切曖昧的痕跡。

 

        他似乎很享受自己的失態，或者因他而起的情慾衝動。喜歡將他頰邊的紅收入掌中細細地揉，欣賞他的窘迫，品嚐他的每一刻害羞。

 

        這是愛，他說。這是你愛我到無藥可解的證明。

 

        他愛他，這是無疑的。他愛Fulgur為他瘋狂，甚至不需要問你有多愛我這種問題。他的種種反應早就應證了回答。

 

        床單從原本的純白被換成暗灰，Uki抱著水母造型的小枕頭窩在床上，手裡正擺弄著通訊器調整房間各項數值。

 

        經過兩個月的編寫與錄製，屬於他的原創曲總算完成，Uki是歌者，而他想要Fulgur做他的第一個聽眾。

 

        在前者的幫助下，Uki已經將通訊器與整個房間連線，此時燈光全暗，只剩窗戶在提供唯一的光源。

 

        「I wish you will like it. 」他對身側的Fulgur說。

 

        在心裡倒數三秒，窗戶被調整到全遮光模式。房裡唯一的光線被奪去，四周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Uki手中的通訊器還亮著微弱的光。

 

        「準備好了嗎？」語氣裡難掩興奮，隨著Fulgur點頭，Uki的食指在螢幕向上一滑，一團微光被他指尖操控著從通訊器竄出，流星似地劃過牆壁，在天花板炸成點點星光。

 

        一片紫藍混合的星空隨後投影在兩人周圍，漂亮的花體字漂浮空中，娟秀字跡顯示著幾個拼音文字——Deja vu。

 

        Deja vu？好名字。

 

        Fulgur心想，還來不及說出口音樂前奏便旋即響起，沈穩優雅，一如他假日下午在琴房聽見的琴聲。

 

        這個版本的檔案還未被加上歌詞，有的只是Uki輕柔的歌聲迴盪在耀眼星空。兩個人緊挨著彼此，對方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動靜都能感受到，Uki趁著間奏偷偷去看Fulgur的表情，他閉著雙眼好像睡著了一般，但不知怎麼的Uki就是能感覺到人此刻的放鬆與享受——他是真的很認真地在欣賞自己的音樂。

 

        Uki輕輕將腦袋靠上Fulgur的頸窩。

 

        他們就像是古老電影Passengers裡的Aurora和Jim，相互依偎望著星艦窗外浩瀚星空，整個空間靜悄悄的，只有他們兩個人。

 

        Uki的聲音就如拂過海面的風溫柔清爽，又似海洋本身悠遠深沉，如果非要用一種東西來形容，Fulgur覺得那像是大提琴發出的共振，或海底珍珠的柔光。

 

        歌曲的最後一絲餘音消散，Uki沒有抬起頭來，反而朝更深處蹭了蹭。

 

        「你喜歡嗎？」

 

        不是「好聽嗎」而是「你喜歡嗎」，他總是這樣，就像要把所有溫柔都送給他，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Fulgur側頭挨了挨人的髮頂。

 

        「喜歡。You did a really good job，編曲跟和聲的安排非常美，最重要的是你完美的嗓音。You’re amazing, Uki. 從現在起我要每天聽這首歌來放鬆了。」

 

        這個玩笑顯然逗樂了Uki，身子笑得一顫一顫的。

 

        雖然曲子已經放完，但星空卻沒有隨著音樂消失。藍色小光點浮在空中彷彿是不會動的螢火蟲，伸手試圖觸摸時卻又向四周散去，與附近同樣的光點激出陣陣螢光。

 

        望著Uki被點點星光映照出的側臉，Fulgur不動聲色，悄悄把身體朝右靠去，伸手從床頭櫃裡取出了樣物品。

 

        「我也為你準備了一個東西。」

 

        Uki好奇地湊過去看。

 

        只見他堅硬的機械手裡包覆著一個小巧的方盒，在Uki的眼神催促下Fulgur緩緩打開盒子，深藍色絲絨內裏中央，一枚銀製戒指靜靜立在其中。

 

        Uki怔住了，呆愣地看著人手裡的東西。

 

        「你說過你也嚮往書裡面的那種愛情，互相包容，就算不在身邊也知道自己存在於對方心中。」Fulgur將那枚戒指取了出來，「雖然沒有婚禮，但我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你最接近你想要的的東西。」

 

        「你願意接受它嗎？」

 

        「Wha- wait, wait. 」不同於一般人驚喜的接受，Uki反而不可置信地微蹙起眉頭，帶了點困惑，好像不理解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你是、真的⋯⋯」

 

        「真的。」

 

        Fulgur堅定地看向Uki避開視線的眼睛，回應他的是對方瞬間泛起的淚光。

 

        Uki曾經以玩笑的方式隨口提起過自己小時候的夢想是有一天有一個男人會拿著戒指向他求婚，這個隨著長大逝去的夢或許久遠、微小到連Uki自己都沒放在心上。

 

        他還記著。

 

        豆大淚珠打在水母枕頭上碎成無數星芒，在星光的照耀下，那枚富有設計感的戒指被同樣冰涼的機械拿著，上頭鑽石散發出來的光卻讓人感覺很溫暖。

 

        身體因為輕微抽泣而顫動，Uki右手抵住嘴唇含糊地為自己的失態道歉，而Fulgur只是用空閒的手為他擦去眼淚，並沒有責怪他。

 

        「你願意接受嗎？Uki。」他很有耐心地又詢問了一遍。這一次Uki用力的點了點頭。

 

        「Yes-yes I do. 」

 

        星星套住了屬於他的幸福，Fulgur牽著他親手為他戴上戒指。戒指是戴上了，Uki的眼淚也徹底潰堤了，他張著嘴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卻只能發出嗚咽與抽泣。緩了許久，最後所有想說的千言萬語都化作一句顫抖的：

 

        「Oh my god I love you… 」

 

        「Love you too. 」Fulgur笑著將Uki散在頰邊的碎髮勾到耳後。

 

        童話般的愛情只在虛擬世界中出現，Fulgur不是個懂浪漫的人，無法為他把童話搬到現實，但他想讓他所愛之人感受到和童話一樣的快樂。

 

        拍著對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顫動的背脊，Fulgur想，他應該是成功的。

 

        後續Uki又被Fulgur摟在懷裡哭了好久才想起來一件事，半掙扎地爬起身胡亂抹了抹臉，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盯著對方。

 

        「那你的戒指呢？你不可能對戒只買了一枚吧？」

 

        他也想給Fulgur戴上屬於他的戒指。

 

        聞言Fulgur沈默了一會，就當Uki快要以為他是真的只買了一枚的時候，前者才慢悠悠地從床頭櫃裡撈出第二個戒指盒。

 

        Fulgur的戒指指環比Uki的稍寬一些，款式卻是同樣的，Uki將之小心翼翼地套上他的左手無名指。激動會退去，剩下的便是心臟飽脹的滿足與幸福感，他望著兩人戴著戒指相握的手出神了半天，突然又想到機械的材質和人不同這樣戴戒指會不會掉，擰著眉煩惱了起來。

 

        而Fulgur見他這副模樣新鮮可愛，倒也任由他折騰。

 

        最後Uki想到了個辦法。他將平時放在床頭櫃的項鍊取出，把吊墜換成那枚戒指後給Fulgur戴上，如此一來便不會有遺失戒指的問題了。

 

        手掌貼在人的胸口，感受著底下戒指的輪廓與心臟的跳動，Uki心滿意足地吸吸鼻子：

 

        「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由於剛剛才哭過，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一股濃厚的鼻音，就連眼眶和鼻頭都泛著紅。他忍不住湊上前討了一個吻。

 

        Fulgur拇指輕柔蹭過他的眼尾：「之後有一段時間我得去前線，就不能天天見面了。還記得那一次舒伯特公爵的晚宴嗎？」

 

        「嗯，記得。」Uki回答。

 

        「那次宴會聽仿生人表演其實只算是一個幌子，背地裡還藏有另一個目的——把各高層聚集到一起開一次秘密會議，商討的就是對盧比塔共和國開戰的事情。所以當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或許可以換它來陪你。」

 

        Uki抿了抿唇，語氣裡明顯有些不捨：「已經確定要開戰了嗎？」

 

        「對。」Fulgur說。

 

        「時間訂在什麼時候？」

 

        「今年五月。」

        帝國的五月還未入夏，正是春暖花開時，老樹才剛冒出的新芽還沒展葉就要學著分別。

 

        養尊處優的金絲雀不知曉戰爭的殘酷，泥裡任人踐踏的螞蟻卻早已聞著硝煙味四散奔逃。貧民區暗巷冷冷清清，擁擠骯髒的街道只剩骯髒的街道，裡頭較有能力的已經搬去相對安全的地區，留下的不是窮便是賤，了無生趣苟延殘喘，死了也不足惜。

 

        距離去軍營的日子越近心裡便越沈重，漸漸的Uki臉上笑容少了，總是一臉嚴肅，彷彿一夜之間成長成了小大人。

 

        直到真正面臨離別他才感覺到害怕。

 

        Uki實在無法想像幾天前才以為會相守一生的人這一去再也無法回來的場景，更遑論日後漫長痛苦的心痛。

 

        太短了，他們明明才剛學會笨拙全力地去愛一個人，時間還是太短了。

 

        飯桌上Uki幾乎一口都吃不下。這是Fulgur離家前他們的最後一頓午飯，空氣靜悄悄的好像沈澱著什麼，迴盪的卻是不安和捨不得。

 

        將最後一口橙汁咽入口中，Fulgur拿起餐巾紙擦了擦嘴角。

 

        他腳邊放著整理好的行李箱，僅僅裝了幾套換洗衣物一點生活用品，以及一個裡面只保存了一首曲子的老舊隨身聽。Fulgur對於即將離開這個熟悉的家並不感到擔憂，反正這只是暫時的，而他們都清楚這場大國對小國的戰爭絕不會打到擁有層層防護的首都，Uki留在家裡很安全，他很放心。

 

        通訊器適時地傳出提示音，Fulgur看了眼亮起的螢幕：

 

        「戰務局的人來消息了，說是接送車已經到了門口。」

 

        還在與那盤椰奶咖哩乾瞪眼的Uki嚅了嚅唇：「我送你。」

 

        他陪他一起走到門口，短短的距離卻像是走了一整年那麼久。Uki為他穿上外套，望著Fulgur的背影，他鼻頭忽地一酸，沒忍住從背後擁上。

 

        Fulgur沒有避開，轉過身來也將他抱得好緊好緊。

 

        即便在此之前Fulgur已經說過好多次不要擔心，那只是一個小國家他們很快就能處理完，Uki卻還是無法不去往壞的方面想。他不能忍受有任何傷害到Fulgur的可能。

 

        「別害怕，Uki。我很快就會回來了。」Fulgur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溫柔，「頂多半年之後你就會再見到我了。」

 

        他們在門邊緊緊相擁，好像誰也不捨得放開誰。Uki就這麼緊緊抱著他，臉埋在對方身上，只用含糊的聲音說著早點回來，提醒他記得吃藥，如同以往早晨Fulgur的每一次上班。

 

        「我愛你。」良久，他才把頭抬起給了人一個吻，珍重得好像那是兩人雙唇的最後一次觸碰。

 

        「我也愛你。」他聽到Fulgur這樣說。

 

        不能再拖了，他們最後對視了一眼，用眼神訴盡沒有時間說完的所有牽掛。Fulgur離開充滿薰衣草香的懷抱，踏往殘酷而冷血的征途。

 

        大門開啟又關上，Uki望著空蕩蕩、緊閉的門口。

 

        一、二、三。

 

        「Fufuchan！」

 

        他打開門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心裡有種強烈的渴求正在叫囂，撓著他的心臟，灼燒他的喉嚨。有句話他一定要和Fulgur說，現在就說，否則他會後悔一輩子。

 

        好在只是行李進了車後座，人還沒走。對方轉身接住向自己跑來的愛人。

 

        「U、Uki？」

 

        Uki捧起他的臉急切地看進那雙眼：「我不要、我不要你立什麼戰功。」

 

        他的手涼到有些發抖。

 

        「我只要你回來。」

 

        「你要回來。」

 

        藏匿海面之下的擔憂與心慌全都浮上了表面，Uki神情急迫，彷彿一定要得到肯定的答覆才能安心。

 

        Fulgur微微一笑，抓住了貼在自己臉頰兩側的雙手：

 

        「好。」他將Uki的手緩緩向下帶，被那雙蒼白微涼的雙手掬在掌心，「等我回來。」

 

        豔紅機械緩慢抽離，Uki在相觸的指頭完全分開前捧起手低頭快速吻了下他的指尖。軍隊接送車堅硬的外殼遮住了Fulgur的身影，猶如一道黑色閃電朝目的地疾馳而去。Uki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望著人離去的路口，感覺自己的心似乎也一併被裝入行李箱帶走了。

 

        沒有Fulgur在身邊，世界依然繼續旋轉著。Uki開始忙於給自己找事情做，例如加入慈善機構活動去探視孤兒院的孩子，去救濟從戰區逃回來的難民，雖然無法親自上戰場但他還是想盡一分力，為國家，為人民，為遙在遠方的愛人。

 

        只要國內安定一點，他們就能沒有後顧之憂一些。

 

        Uki在這期間看了許多世態炎涼，那是教養所從不會教給他們的。他常常於夜深人靜時感嘆，感嘆他從前所看到的一切繁華，感嘆看著底層人民掙扎卻無動於衷的達官貴族，感嘆他們寧願把錢花在購買昂貴牛奶回來泡澡也不願捐出一杯給瀕臨死亡的孩童。

 

        這些日子Uki的舉動無疑成為了上流社會的異類，但他不後悔。

 

        再怎麼飢餓Uki都不想啃用人血換來的饅頭。

 

        戰時國內不同區域都是封閉的，不論是誰都無法輕易離開所在地區，Uki也一樣。委婉拒絕貴族夫人小姐們向自己遞來的茶會邀約，他仍然每天為自己身在首都能做的事忙碌，最重要的是每晚準時守在電視前等新聞報導，追蹤戰爭的任何一點最新情況。

 

        電台、節目、甚至連通訊器社交軟體的推送都被戰爭的消息侵佔，官方網頁特別製作了一份即時更新的確定犧牲者名單，Uki時不時就去查看那份名單，每到這時他就會閉上雙眼祈禱，生怕上面出現他所熟悉的那個名字，每一次點開都是一回心驚膽顫。他從前從來沒有那麼誠心地祈禱過。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很久很久，他與Fulgur沒有任何聯絡也持續了很久很久。偶爾想Fulgur的時候Uki會看著手上的戒指發呆，會將他的枕頭抱進自己懷裡窩在床的右側，會再做一次椰蓉奶油餅乾一個人吃完，發情期全靠機構分配的抑制劑，裡頭有一點點Fulgur的雪松味。

 

        Uki覺得自己快要習慣這樣的生活了，卻又總在有事想要分享時轉過頭發現沒有人在身邊，被無邊的孤獨包裹、下沈。

 

        依照Fulgur說的時間，他會缺席他的夏天、秋天，還有一次生日。

 

        偌大的房子換成剩下Uki一個人生活，他甚至學會了和Sheero聊天。

 

        Uki生日當天並沒有約任何人外出慶祝。簡單回覆幾個要好朋友的祝福語便打算草草自己過了，連蛋糕也沒準備。

 

        就在他洗好澡刷好牙準備美美地入睡時，床頭的通訊器卻突然亮起，提示主人有新的簡訊傳來。

 

        Uki心裡一陣奇怪，他明明剛剛才把可能進行深夜嗨聊的群組通知都關掉，這個時間誰還會給自己傳訊息？

 

        懷著疑惑打開螢幕一瞧，那是個陌生的號碼，再看看對面傳來的東西，一張照片，準確來說，是一張蛋糕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很模糊，大致可以看出是一個充滿木製品的地方。那個蛋糕並不華麗，沒有奶油，沒有糖霜，沒有裝飾，只是一個看起來很寒酸的，上頭插了根紅色小蠟燭的褐色杯子蛋糕佔據整個畫面正中間。

 

        Uki笑了，一瞬間拍攝這張照片的人是誰便了然於心。他默默把圖點了開來，對著那根燒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熄滅的蠟燭吹一口氣，假裝它已經被自己吹滅。

 

        這也許是他今天的晚餐。看著那塊蛋糕Uki在心裡推測。

 

        核桃口味，嚐起來不甜，很乾。他吃這個的時候或許要配一杯水或黑咖啡。

 

        臉上掛著傻傻的笑，Uki讓那條訊息保持已讀狀態，將這份暖意與甜蜜保存在心裡。空了許久的心總算填補了些，這一刻他彷彿聽到了Fulgur對他說的生日快樂，一起吃了一塊很甜很甜的蛋糕。

 

        他沒有缺席自己的生日。Uki對著手機說晚安。

 

        等到他再次看到Fulgur的身影時，已經是帝國快要勝利的某次新聞採訪。影片裡的Fulgur似乎瘦了，面部線條變得更加鋒利，神情嚴肅，冰冷得如Uki當初在配對資料看到的照片一樣。他一字一句都透露著對問題有力的見解，殺伐果決言詞犀利，一看就是個身經百戰的冷血指揮官。

 

        影片被Uki放了很多次，看著畫面裡的人他只覺得熟悉又陌生，笑著驚嘆原來他還有這樣的一面。

 

        跟著採訪一起釋出的還有幾張戰地裡拍到的照片。其中太血腥的已經經過處理，Uki一張張瀏覽，看到了一張Fulgur的側臉照。照片裡的他拿著槍遙望遠方，周圍是泥土與殘骸，眼底是冰冷至極的殺意。

 

        Uki想起每晚他看自己的眼神，簡直和照片裡判若兩人。

 

        再後來，帝國勝利了。舉國上下充斥著勝利者的歡呼，那些在戰爭期間當縮頭烏龜的貴族開戰時第一個跑，慶祝時也第一個衝出來嚷嚷，就好像打仗勝利了全是他們的榮譽和功勞。

 

        戰爭結束後Fulgur並不能馬上返家，還要做戰後清點、與戰敗國交涉等工作，但總歸有個歸日可盼。Uki得知自己馬上就能見到朝思暮想的人後激動得不行，問了Sheero好幾次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Fulgur回家的那晚，Uki特別從頭到腳細細打扮了一番，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去迎接歸人。

 

        他早早就在一樓等待了，看著兩人停滯好幾個月的聊天室被一句我上車了打破到親耳聽見門口刷卡的聲音，Uki還是難以冷靜，在門被推開的一瞬間撲了過去。

 

        「Fufuchan！」

 

        那雙有力的手臂穩穩地接住他。

 

        「歡迎回家⋯⋯我的天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想你我有好多事想和你說⋯⋯」鼻尖充斥熟悉的氣味，Uki抓著人左看右看，一激動又忍不住冒眼淚了，「還好嗎？有沒有哪裡受傷或是哪裡不舒服？」

 

        手是完好的，腿也是，沒有肉眼可見的外傷，除了瘦了些一切都好。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他對Fulgur又親又抱，可後者卻始終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抓住Uki的肩膀將他從自己身上推開。

 

        「我先去洗澡。」

 

        玄關燈光下是Fulgur僵硬的表情。

 

        看著人離去的背影，Uki雖然覺得奇怪卻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只當他是累了。

 

        誰剛經歷過戰爭不會累呢，是吧？Uki坐在床上一邊揉捏水母抱枕的觸鬚一邊等Fulgur從浴室裡出來。方才的冷淡並不足以淹沒久別重逢的喜悅，Uki的心到現在還在怦怦直跳，對於戀人回到自己身邊這件事依然沒什麼真實感，可牆內洗浴的聲響卻又不斷提醒他Fulgur真的回來了。

 

        Uki今天特別抹了新買的香膏，聞起來甜甜的。

 

        水聲停止，Fulgur帶著一身熱氣從浴室出來，對上他亮晶晶的雙眸。

 

        「Hey babe, how you doing? 」紫髮的人坐在床沿，Fulgur雙手撐在兩側笑著將人圈進懷裡。

 

        「I’m doing fine if I’m with you. 」

 

        兩人前額抵在一起，鼻尖輕觸，Uki一面說一面環抱住Fulgur的脖頸。

 

        就說是累了，沖個澡放鬆出來，他的Fufuchan這不就回來了？

 

        兩人順勢倒在了床上。Uki的雙腿纏上Fulgur的腰。

 

        結果就是剛洗好澡沒多久Fulgur就得帶著人再洗一遍。

 

        月明星稀，星星在月亮的遮掩下與黑夜相擁，連吹過街道的風都在纏綿，Uki懶洋洋地窩在Fulgur懷裡，任由人用手梳著剛吹乾有些蓬鬆的頭髮。

 

        那隻機械手是更亮眼的鮮紅，連以前使用久了的磨損也消失了，表面光滑到似乎能照出人影。Fulgur說是戰後技術人員給他換了嶄新的四肢。

 

        雖說舊物有朝一日被替換是必然，但Uki卻總有些捨不得，指腹磨蹭金屬表面嘟囔著能不能把舊的要回來做紀念。

 

        他們互相傾訴對彼此的思念，一方說著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與獨自一人的生活，另一方則告訴他在戰場上發生的各種事情，當然，是美化後的版本。分離半年的情侶好似有說不完的話，Uki聽著頭頂Fulgur平靜的嗓音，感受身側胸腔傳來的陣陣震動，忍不住讓人把自己抱得更緊一些。

 

        他回來了，真好。

 

        「Mommy miss daddy… 」

 

        他放輕了音量說道。不像平時的撒嬌，更像是委屈地吐出真心話，Fulgur心裡被軟得一塌糊塗，下巴不經意蹭了蹭人的頭頂：

 

        「噢⋯⋯這聽起來挺可愛的。」

 

        Uki嘿嘿笑出聲：「是吧？以後如果我們有小孩我就要這樣說。

 

        「Sure, sure. 」Fulgur無奈又縱容。

 

        忙碌過後總算迎來了假期。Fulgur答應要帶他出來放鬆，就在週五，他們週年紀念日的晚上，當所有人都退去疲勞準備迎接週末的時候。

 

        觥籌交錯，暖黃燈火，酒香與人聲混合沈積在地上被來往酒客踩得細碎，酒杯晃蕩晃蕩，晃出溫暖而混濁的顏色飄散於夜空中。

 

        十一月的空氣有些涼，拉了拉愛人親自為自己圍上的圍巾，Uki挽著Fulgur的手臂推開酒吧玻璃製的門。

 

        今天的他打扮得非常驚艷，Uki能保證自己今晚絕對會是最亮眼的存在。眼影加上一層細亮閃粉，塗上誘人的唇膏，眼神要朦朧，帶著幾分曖昧與一絲不讓人輕易察覺的渴望。他面上看著乖巧，心裡實際想的卻是待會要偷偷灌人個幾杯再藉著酒勁對Fulgur上下其手，恰到好處的示弱，然後不著痕跡地撒個嬌，分分鐘就能拿捏男人的心。

 

        不知道屆時微醺的Fufuchan會有什麼表現呢——

 

        本來一切計畫都很順利的。他們點了兩杯酒，偶遇了Fulgur從前認識的，名叫Shu的青年，一邊談心一邊品嚐調酒師的精心作品，直到一陣叫喊劃破歡樂溫暖的氛圍。

 

        「Fuck you, Vox Akuma… 」

 

        正撐頰聽著Fulgur評價自己點的柯夢波丹，一陣略微尖銳的聲音卻突然闖進耳朵，使兩人不得不停下手上動作反射性地朝聲音的來源望去。那聽起來是個年輕男性的嗓音。

 

        「出軌很有趣嗎？你是不是天天都和其他人玩完，才回家想起來要看看我，把我當成什麼都不會的小動物圈養在家裡，我可以為了你乖乖聽話，做個懂事的人⋯⋯bruh，我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

 

        本以為又是場普通狗血的捉姦戲碼不想多管閒事，可這聲音卻越聽越熟悉，喬了喬角度往吵鬧的中心探看，藏在攢動人頭之間的是一張蒼白的側臉。

 

        Uki微微睜大了眼睛。

 

        「Uki？」

 

        「我去看看。」

 

        好在他的身形並不高大，一面說著不好意思一面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很快便擠到了那名年輕男子身邊。Uki伸手抓住了對方的手腕，在後者轉過頭的一瞬間確認了這正是他還在教養所時的朋友，Mysta。

 

        只不過現在可不是什麼敘舊的好時機。他將Mysta與身後看戲的人群隔開，壓低了聲音問道：

 

        「Mysta？你怎麼會在這裡？這是你的Alpha？」

 

        他指的正是靠在吧檯邊的黑髮男人。Mysta此時情緒激動，被握住的手微微顫抖著，一雙眼蓄滿了淚水，就像兩顆破碎的藍寶石在水中蕩漾：

 

        「Yes. 」

 

        「你先冷靜下來，有話好好說。」Uki這樣說著，手上卻堅定地將人牽得更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相信自己認識多年的朋友不會無緣無故生這麼大的氣，更何況是在公共場所崩潰。

 

        從方才Mysta的話語中Uki堪堪捕捉到了幾個關鍵字，出軌、早出晚歸、和其他人。如果事情真是他想的那樣，那麼他絕對⋯⋯

 

        「他出軌了。」

 

        不會放過他。

 

        Mysta的眼淚說著說著又掉了下來，濺在深褐色的木板碎了一地。

 

        「平、平時就把我扔在家裡當擺飾，現在還趁著易感期來酒吧找其他人過夜，我⋯⋯」

 

        「不是的，Mysta，你誤會了⋯⋯」

 

        「Hey bitch shut the fuck up. 」

 

        Uki毫不客氣地打斷男人要說的話。在剛剛Mysta說話的時候他便早已將對方慌亂的神情盡收眼底，而這在Uki眼中就和心虛別無二致。敢欺負他朋友？他絕不容忍。

 

        「你不要以為人家好欺負簽了協議就走不開了什麼事都只能依賴你好像你有多了不起一樣，我告訴你，只要我存在一天這件事就不可能發生！你最好給我⋯⋯」

 

        「Uki，Uki，先冷靜一下。」察覺到情況不對的Fulgur也跟著擠上前來，雙手扣著人肩膀，生怕下一秒他就能跟人家打起來，「有什麼話好好說。」

 

        「去他的冷靜！」

 

        幾分鐘前還叫別人冷靜一些的人如是道。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他媽惹到我朋友我就跟你沒完！」

 

        話雖如此，Uki珠砲似的攻擊還是暫停了下來，只剩肩膀還在因為憤怒上下起伏著。Fulgur一面安撫懷裡炸了毛齜牙咧嘴的小貓一面往窗外看去，他在擠進人群之前看Shu醉得一塌糊塗便通過X機構的分配結果打給了他的愛人，就是不知Shu檔案上那個名為Luca的人什麼時候會到。

 

        說曹操曹操到，幾乎在Fulgur想著Luca何時出現的同時，一個壯碩的身影突然破開人群一把揪住Vox的衣領。

 

        「你最好給我注意一點！」他接完了Uki上一句沒說完的話。

 

        完蛋。事情變得更糟糕了。

 

        還來不及阻止，只見那兩人就像學校旁血氣方剛的少年一樣打了起來，那名壯碩的金髮青年被褐髮的出軌事件主角之一緊緊抱住，周圍的桌椅被幾人碰得亂七八糟，而Fulgur自己只來得及把Uki護在懷中以免遭受波及。

 

        就在事情鬧得越發不可收拾時，一聲甜美卻充滿氣勢的怒吼直直刺進眾人的耳朵，使得吵雜酒吧瞬間鴉雀無聲：

 

        「Fucking, bitches! 不要在老娘的酒吧上演什麼八點檔劇情！桌子不是你們收，收拾殘局也不是你們在掃！全部給我滾出去！」

 

        剛下過雨的街道有些溼滑，皎潔月光鋪於其上，看上去就像路面結了一層薄薄的霜。被趕出酒吧的幾人不發一語地走著，Fulgur首先提出要把Uki帶回家，即便對方是一萬個不願意，最後也還是在褐髮青年答應事情有結果會傳訊息通知後妥協跟著自己離開。

 

        Fulgur在酒吧阻止Uki動手的時候就認出了事件的另一個主角，那是Vox Akuma，在機密部門工作的，現在被派來負責自己生心理相關事宜的同事。

 

        不用一秒他便知道了這事是個誤會，畢竟如果Vox會出軌，那平常在自己面前說和那位褐髮青年愛得要死要活的人是誰？

 

        「他就是個渣男！」

 

        車上，Uki還在忿忿不平，一張臉氣鼓鼓的，恨不得立馬回去手刃那欺負自己好朋友的傢伙。Fulgur在駕駛座上邊開車邊哄人，要是現在就把Uki帶回家那麼他肯定還要不高興好久，今日便是個不怎麼成功的紀念日。這樣一想Fulgur調了車頭，打算帶人去家附近的小山坡看星星。

 

        「每個家庭的情況人們了解的不一定全面，說不定裡面有複雜的理由呢？等那位夫人告訴你結果就好，我們不隨便介入別人的家事，嗯？我們到了。」

 

        Fulgur隨便找了塊空地停車，兩人牽著手走了一會才到山坡頂端，途中經過幾個深夜開攤的小販。

 

        從山坡上俯瞰城市的風景很美，Uki一路無話，讓氣在自己肚子裡兜兜轉轉，直到在Fulgur身旁落座才略帶哀怨地開口：

 

        「⋯⋯我還沒喝完我的柯夢波丹。」

 

        「沒關係，」Fulgur笑了，「我給你調一杯更好的。」

 

        山坡上少光害，仔細凝視夜空便能瞧見隱隱約約從夜幕後探出頭來的星星，Uki最先看到的是從東方緩緩升起的獵戶座。

 

        夜晚城市的燈光也很像一片星光組成的海，Fulgur想，城市頂端就好似一張鏡面，將天上的星星帶入了人間，而他身邊正是上天賜給他的，屬於Fulgur的星星。

 

        「我好久沒有像這樣看星星了。」Uki的聲音自身側響起，很輕柔，好像風輕輕一吹就能散，「什麼都不做，沒有目的，就只是看星星。」

 

        Fulgur讓視線在空中遊走了會，最後回到身邊的人身上。

 

        「那你上次看星星是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Uki半瞇起眼睛作思考狀，「大概是我和朋友從派對回來的那個聖誕夜。我有告訴過你這個故事嗎？我們被一個Alpha跟Beta堵在巷口的那個？」

 

        Fulgur搖搖頭：「沒有。」

 

        「這樣啊。」他輕輕笑了，似乎是在回憶那段美好時光，「聖誕節前後的那個晚上，教養所會放我們出去玩一小段時間，這就是我們擁有的全部自由。總之那年我好像十六七歲，和朋友在參加完派對回教養所的路上被兩個男人堵住了，一個是Alpha，一個是Beta。他們試圖對我們進行騷擾，但很不幸的是他們遇到的人是我。」

 

        說到這裡Uki頓了一下，側過頭想看Fulgur的反應。

 

        「你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嗎？」

 

        「發生了什麼？」

 

        「他們被我狠狠揍了一頓。一對二，沒有嚴重到進醫院，但足以給他們帶來一點教訓。我手下留情了。」

 

        他話音剛落Fulgur就揚起眉毛拍手叫好，彷彿親眼見證了那大快人心的畫面：

 

        「Fuck yeah! 好樣的！不愧是我的Uki，就是要把那兩個不知死活的混蛋打得他媽都不認識！我敢肯定如果Omega能夠加入軍隊的話，你會是一個很優秀的隊長。」

 

        Uki挑眉：「你真的這麼覺得？」

 

        「當然。我是戰務局副總司令，很多軍人都是從我手下出來的。」

 

        被他這麼一說Uki明顯開心許多，一雙眼亮晶晶的，連眼尾都帶上了笑意。

 

        「結果後來那兩個assholes跑去找教養所告狀，我被關禁閉還被扣了分，從此我就再也沒打過架了。明明是他們有錯在先，fuck you教養所。」

 

        明明嘴上罵著，Uki眼裡卻再也沒了當初的怨恨，像是已經脫離苦海的苦命人對著那堆狗屁倒灶的苦難比了個大大的中指。

 

        「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家庭都對教養所趨之若鶩。明明那裡拘束又嚴格，一點都不快樂。我才不想去那個地方呢。」

 

        「⋯⋯但他們從來沒有問過我。」

 

        遠方吹來的風夾雜著涼意拂過兩人，鑽不進被圍巾遮得嚴實的衣領。星光映著他們的身影，Uki低著頭，左手無意識地一下又一下去拔腿間地上的草，被Fulgur發現後圈進手心，阻止了他繼續蹂躪可憐的草皮或折磨自己白嫩的手。

 

        「No one did. 我的導師，我的教導員，我的父母，全部都給我安排好了一切。」他側首望向自己被溫柔包覆的手，「只有你。」

 

        Fulgur對上他的視線。

 

        「只有你給我了第二個選擇。」

 

        想起當初簽協議時他說的話，那時Fulgur告訴他如果他不願意可以選擇不簽名，如果不想要他可以拒絕。譜寫人生的筆在自己手裡，他有選擇，他可以選擇。

 

        「是你讓我看到了更多選擇。」

 

        看著Uki的眼神，Fulgur不知為何突然很想將他抱進懷裡。眼前瘦小的身軀一路背負著沈重走來，可他非但沒有被壓垮，反而成長成一株美麗脆弱，又同時堅強的花。

 

        他沒有經歷過Uki的成長之痛，Uki也沒有承受過他的爭戰之苦，但他們卻都曾有那麼一刻，在一瞬間理解了對方的苦痛。

 

        「這世界上充斥著逼不得已，我人生裡許多需要做的事也沒有人問過我。」Fulgur用手掌擦了擦Uki的手背，希望這樣能給他帶來一點溫暖，「因為家族的關係⋯⋯我，從出生以來就註定要走從軍的路。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我還很年輕，第一手見證了很多戰友的死亡。我親眼看見上一秒還在呼吸談天的人下一秒就倒在地上毫無聲息，親眼見證他們的生命被子彈抽走，這些都是我從不想看到的，但我必須。」

 

        說著說著，他抬起頭望向遠方，那是那座廢棄圖書館的方向。

 

        「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個當軍人的料，我理想中的我應該是一個悠閒的圖書管理員，坐在櫃檯前幫來借書的孩子把圖書編號排好，看著人們享受在書本裡的樣子，然後在沒人的時候拿一本喜歡的小說到窗戶旁曬太陽偷閒。」

 

        彷彿看到了想像中和樂融融的畫面，Fulgur將含笑的目光收回，Uki忽然覺得他這樣好像一隻盼望天空的鳥在籠子裡張望。

 

        「這些都是我注定無法得到的美好。那就是為什麼我們這麼努力打仗，讓深愛的人能夠遠離這一切享受屬於他們的靜謐，fight for the government, fight for our home, fight for our love. 」

 

        從來沒有什麼歲月靜好，只不過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人替你負重前行。星空下，Uki毫不掩飾內心的想法，張開手將他緊緊抱在懷裡。

 

        他們都不完整。一個缺失的童年，一個無法達成的理想，他們都一樣痛苦，他們都一樣支離破碎，他們的愛都讓彼此自由。

 

        這一刻他們不再是上流社會的軍官與夫人，只是在破碎世界邊緣舔舐傷口的兩人。

 

        「Fufuchan我想回家。」Uki的臉埋在人頸側，聽起來有些沈悶。

 

        Fulgur拍拍他的背：「好。」

 

        「Fufuchan我要親親。」

 

        「好，現在沒有人所以可以。」

 

        「Fufuchan我要抱抱。」

 

        「好，但是到人多的地方要放開哦。」

 

        「Fufuchan—— 」

 

        長長的影子相互依偎，在身後拖成屬於他們的歲月靜好。

 

        兩顆破碎的心能夠相互治癒嗎？他們在灰白的世界愛得轟轟烈烈，像兩朵鮮艷的紅花，或兩簇閃爍的火苗，燃燒世界也燃燒自己。

 

        今日的經歷並不完全愉快，好在臨時加入的觀星行程讓它變得沒有那麼糟糕。剛被Uki親手餵了藥的Fulgur靠在床邊休息，聽著前者通訊器傳來的樂聲一面閉目培養睡意一面好奇對方究竟在看什麼影片。

 

        相比於寒風陣陣的室外，Fulgur想還是溫暖的室內適合自己。就像現在，兩個人窩在被窩，所有需要做的事就是放鬆，想說話就漫無邊際的聊，不想說話就各自做自己的事，隨和且隨心所欲，嗯，非常chill。

 

        Uki外放的音樂一首接著一首，突然，就在通訊器放到某首動感的流行電子音樂時，一聲來自Uki興奮地怪叫傳入了Fulgur的耳朵。

 

        他忍不住睜開眼偷瞄了半晌身旁的螢幕，成功捕捉到影片裡的猛男對鏡頭盡情展示胸肌的畫面。

 

        Uki大概重複看了兩到三次。Fulgur發誓不是他刻意留心，只是那音樂的切換點太過明顯，導致別人很容易就能聽出影片重播的次數。

 

        「Oh my god好大我要收藏。」似乎是被血脈噴張的畫面給刺激到了，Uki旁若無人地說著，語速很快，直到點下讚才想起自己似乎還有個丈夫，眨巴眨巴眼向坐在床上的人投去期待又可憐兮兮的眼神。

 

        「Fufuchan，你會吃醋嗎⋯⋯？」

 

        句子尾巴上揚，帶著幾分微弱的試探，在旁人看來這根本不是問句，而是達到目的的另一種手段。

 

        這或許就是Uki所言恰到好處的示弱。

 

        Fulgur露出無奈的笑：「當然不會。」

 

        「My Uki can do anything he likes. 」

 

        他自認不是個喜歡吃醋的人，為了一個影片大吃飛醋也未免太心胸狹隘了，更何況他說的就是事實，只要不危害到別人，Uki就是能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得到答覆的Uki嘿嘿一笑，笑的卻不是Fulgur說不會吃醋這件事。

 

        He said “my Uki”, hehe.

 

        他通訊器螢幕還開著，心思卻早已飄到不知何處，琢磨著那句我的Uki越想越樂，最後乾脆把通訊器關了摟著人的脖子連親好幾口。

 

        「好了，睡覺！」得到滿足的Uki自動鑽進Fulgur懷裡，用目光暗示他週五睡前的必備行程。

 

        Fulgur認命地講起了小美人魚的童話故事。

 

        也許是為了彌補孩童時期沒有父母能在失眠的夜晚守在床邊給自己說睡前故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星期五晚上說故事就成了兩人之間的默認行程，說的還都是童話故事，就只因為Uki說童話的世界好像比現實輕鬆一點，快樂一些。

 

        即便是現代人人耳熟能詳的故事情節，通過Fulgur的聲音說出來還是能讓Uki聽得津津有味。他們一路從小美人魚怎麼偶遇王子講到她向女巫兌換雙腿，再說到最後小美人魚消失變成泡沫的結局，全程Uki都是安安靜靜的，乖巧得過分。

 

        「這真的適合小孩子聽嗎？」這是他聽完故事後說的第一句話。

 

        這版的小美人魚無疑是個悲劇，而Uki對小孩子是否喜歡悲劇保持疑問。

 

        「世界需要悲劇，得讓那些小屁孩早點認識到現實的殘酷。」Fulgur發出了他的招牌笑聲，「我喜歡BE美學。悲劇之所以美不過就因為兩點：無望的結局與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有時候你只是需要跟著悲慘的劇情哭泣——我可能不會為自己的痛苦流淚，但我會因為主角的遭遇而哭，就讓情緒隨著眼淚流逝。」

 

        聽著他說話，Uki靠在人的胸膛小聲嘟囔什麼他是HE派的、自己哭起來很醜云云，沒注意到Fulgur含笑的神色逐漸黯淡下來，似乎是聯想到了什麼。

 

        「Uki。」

 

        「嗯？」

 

        「如果⋯⋯」搭在Uki肩上輕拍的手停了下來，他雙唇微張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決定把問題說出口，「如果有一段註定會以分離收場的感情，即使分別會很痛苦，你也願意接受它嗎？」

 

        Uki一陣奇怪：「怎麼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只是想到如果小美人魚從一開始就知道王子的新娘不會是自己，那她還願不願意將魚尾換成雙腿去追求愛情。」

 

        「噗，Fufuchan看得好認真。」他被人可愛的行為逗得笑出聲來，卻還是認真回答了對方的問題，「你不應該因為畏懼結束，就什麼都不開始呀。」

 

        「而且我們都有一天會死亡，如果在這期間能收穫到一段真摯的感情，就算是有去無回那也值了。至少我們都為愛活過一次。」

 

        只要在有生之年收穫一段真摯的感情就足夠了嗎？他是這樣想的啊。

 

        Fulgur將這個答案放到嘴裡細細咀嚼，不料還不等他吐出下一句話Uki便猛地撐起上身直視進Fulgur的雙眼：

 

        「But it has to be me though! 」

 

        看這架勢，這人怕不是以為自己有了段豔遇，要去追求和別的人真摯的感情。

 

        「當然，當然。」Fulgur嘴角牽出笑容，抬手撫過他的臉頰。

 

        Uki哼哼唧唧地倒回人懷裡，把自己塞滿那個已經被他佔有，屬於Uki Violeta的領地。

 

        臥室大燈已然關閉，此時只剩一盞床頭燈散發暖色光芒。相擁的兩人各自想著心事，不知沈默了多久，Uki突然開口喚道：

 

        「Fufuchan。」

 

        「嗯？」

 

        「謝謝你。」

 

        「？謝我什麼？」

 

        被人突如其來的道謝打得猝不及防，Fulgur低下頭去看對方，但Uki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又說了一次謝謝你。

 

        彷彿理解又彷彿不理解他腦袋裡在想什麼，Fulgur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經過漫長思考後，在Uki意識朦朧之際給出了回覆。

 

        「⋯⋯也謝謝你。」

 

        一句謝謝你雜糅了太多情緒，不久前閉目培養的睡意徹底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異常的清醒。

 

        床頭的燈關了，寂靜房間內只剩下一片月光。他依然半坐在床上，左手覆在身邊人的後背，望著天邊如水的月亮發呆。

 

        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只看得到在他眨眼的一瞬間閃過眸底的落寞。

 

        月光將室內變得朦朧，Fulgur就著室外光線看向Uki平靜的睡顏，不想讓喧囂的心聲淹沒此刻的寧靜。

 

        如果能用另一副身軀認識你就好了。

 

        他勾起手指輕輕蹭過人的面頰。

 

        但這樣我就不是Fulgur Ovid了。少了一隻手臂，一根指頭，一個紋身，都不是原本的Fulgur Ovid。

 

        -

 

        Fulgur做惡夢了。

 

        夢裡是一片黑色的泥沼。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被困在這裡，越掙扎便越下沈，胸骨被壓的生疼，想大口喘氣污水卻在剎那間灌入口鼻。Fulgur無法逃脫，無法說話，無法呼吸。窒息和絕望一瞬間翻湧而上，用盡全力卻連呼救都做不到。

 

        他被拖入深淵。身體被沼澤緊緊束縛，動一根手指都變得困難。他在一片空白中看見海浪拍碎他的屍體，看見自己像小美人魚一樣如泡沫般消散，看見Uki挽著Fulgur的手笑得甜蜜。

 

        那個Fulgur不是自己。

 

        「！」

 

        Fulgur猛地從床上坐起身，第無數次惡夢，第無數次驚醒。潔白衣衫已被冷汗浸濕，他粗喘著氣，雙手不自覺抓緊被單。

 

        窗外天色未明，室內是一片黑暗，這讓他想到了夢裡那片深色的沼澤。

 

        他現在在哪裡？他醒了嗎？還是還在夢裡？

 

        耳邊鼓噪著自己的喘息及猛烈的心跳，Fulgur沒由來地感到恐慌。只聽一聲細微的「啪」，一陣暖光從床頭亮起為房間帶來了光明。

 

        「Fufuchan？」睡在身邊的Uki被他的動靜吵醒，第一時間打開床頭燈揉揉惺忪睡眼去查看發生了什麼事。

 

        「你做惡夢了嗎？」

 

        望著人劇烈起伏的胸口，Uki多少也猜到了一二。溫柔地替人擦去汗水，他將Fulgur摟住一次又一次安撫著緊繃的肢體，試圖把自己平穩的心跳傳給對方。

 

        「Fufuchan不怕。我在這裡哦。」

 

        Uki溫暖的胸腔貼上自己，Fulgur的心臟忽然一陣抽痛。

 

        「抱歉Uki。」他拉開環在自己身側的手，拔掉充電線轉身下了床，「我出去一下。」

 

        「Babe? 」

 

        「待會就回來。」

 

        他離開房間，將那片溫暖與錯愕的Uki留在了身後。

 

        Fulgur覺得自己目前的情況不適合跟Uki待在一起。

 

        天台的風有點大，與汗水一同帶走身上的熱量，吹得Fulgur不由打了個冷顫。惡夢的餘悸猶存，呼吸著冰冷空氣，Fulgur盤坐在地讓急促的心跳緩緩隨風平息，這時他才感覺自己真正從夢裡逃了出來。

 

        夢的驚懼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黯然的苦。那樣的夢並不是這幾天才有，早在兩人從酒吧回來那晚，不，甚至是在戰爭結束返家那天就有預兆了。自從Legatus出現的時間越來越長後。

 

        內心不斷有個聲音在他最幸福的時候跳出來提醒自己那道不能跨越的鴻溝，導致他原本堅定的理念動搖，心神不寧，陷入一段漫長痛苦的自我掙扎。

 

        得到的幸福越多便越不安，就像摘了玫瑰荊棘便隨之而來。這些聲音被麻痺了太久，如今全都像找到破口一般爭相湧出，逐漸淹沒了他所得到的幸福感。

 

        『你就不會覺得對不起他嗎？』

 

        話語像開了混響迴盪在腦海，Fulgur眼前夜景依舊，每一盞燈火映入眸底卻都破碎不堪。

 

        若換作平時這可能會是Legatus充滿嘲諷的語句，但Fulgur自己清楚的知道，現在這份聲音來自他的心底。

 

        『明知無法陪他走完一生卻還去回應招惹，不會良心不安嗎？你就那麼想看他失去你後崩潰的模樣嗎？』

 

        Fulgur抿緊雙唇。

 

        不是的，我只是以爲⋯⋯

 

        『你在欺騙他。』

 

        我知道。

 

        『他從來都不是你的。』

 

        ⋯⋯我知道，不要再說了。

 

        『你還要瞞他多久？你以為你能隱瞞到什麼時候？』

 

        ⋯⋯不要再說了。

 

        理智和慾望在內心拉扯，快要將他撕成兩半。

 

        胃部一陣痙攣，Fulgur蜷起身子痛苦地閉上雙眼。冰冷的地面硌得他生疼，但此刻他卻無暇顧忌，任由寒意侵蝕骨髓。

 

        他享受著愛與被愛的幸福，卻也同時知道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這令Fulgur感到焦躁不安。

 

        他原本只是想用剩餘的人生用力去愛，去回應Uki的情感去滿足他想要的一切，在生命燃盡前送他一程後就瀟灑放手。

 

        但現在好像做不到了。

 

        過往種種回憶彷彿就在眼前，抬起迷茫的雙眸，他在一片城市的星光中看到了誰？

 

        人心永遠不會滿足。Uki給他的愛讓他得到了滿足，卻也學會了貪心。Fulgur是個理智的人，貪欲並不足以蓋過他的理性，但他總會忍不住想自己離開後的世界，想Uki會不會難過，會不會流淚，會不會不好好吃飯。光是想像出的一個畫面就足以成為牽絆他腳步的理由。

 

        他愛他，卻沒想過他們會愛得這麼深。

 

        原來有時候人的感情是無法完全掌控的。如果真的那麼簡單，真的能毫無顧慮的抽身，他的心又為什麼會這麼痛？

 

        事情有點超出控制了。Fulgur不想要看著深愛的人痛苦，但他又不得不做那個把刀捅進Uki心口的人。

 

        你真自私，Fulgur Ovid。

 

        他在心裡自嘲。

 

        你怎麼能什麼都想要？

 

        一邊堅守無法改變的疼痛結局一邊捨不得溫柔，還能怎樣呢？這本就是無解的棋局。

 

        夢裡的窒息感反潮似地侵襲了回來。

 

         I will tell him the truth. One day, one day…

 

        他墜入海底，陷進沈睡。

 

        Uki發現最近Fulgur越來越奇怪了。

 

        自從那晚他左等右等等不回人，最後在天台找到發呆的Fulgur把人帶回房間後，對方便一直表現得僵硬又冷冰。那夜他去牽他時他沒有回握自己的手，睡覺窩進他懷裡時他沒有攬緊自己的肩膀。

 

        這些明顯的變化Uki都看在眼裡。Fulgur變得沈默寡言，不再陪自己談天逗自己笑，大部分待在家裡的時間都在辦公室度過。當Uki從背後抱住Fulgur或做出再平常不過的親暱舉動時，回應他的是僵住的身體或下意識躲閃的動作，就連彈琴留門縫的默契都消失了，面對優美琴音的只剩下一扇門扉緊閉。

 

        這樣的情況越來越頻繁。

 

        但Fulgur有時候又會變回他熟悉的Fufuchan，和他說笑玩鬧摟摟抱抱，除了有時心不在焉的走神外一切都和平常無異。每次Uki發現人恍神都會佯裝生氣再讓對方把自己哄好，可不同於以往被哄後的愉悅滿足，他內心深處總是空落落的。

 

        兩者之間落差太大，Uki有點搞不清楚哪個才是他的Fufuchan了。他忽然覺得自己離Fulgur好遙遠，好多秘密好多困惑隔在他們中間，生疏得像是陌生人一樣。

 

        一定有地方出錯了，但他說不出來。為什麼Fulgur有時候那麼冷漠，有時候卻又完好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好像什麼事都沒有？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七年之癢？！可是距離簽訂協議明明還沒滿兩年。

 

        看著飯桌上Fulgur沒有一絲笑容的側臉，Uki心裡一陣沈悶，連面前可口的小蛋糕都沒那麼吸引人了。

 

        他受不了快要把空氣凝結的沈默，叉子一放深吸一口氣後隨意開了個話題：

 

        「Fufuchan你知道嗎，」Fulgur應聲抬起頭來看他，「我把我寫的那首歌上傳到網路平台，得到超過百萬的點閱了。」

 

        Uki這麼說著，眼裡卻沒有興奮的感覺。比起分享喜悅他更像是來看對方反應的，紫色雙眸漾滿小心翼翼的試探，或許還藏了一丁點期待。

 

        Fulgur盯著茶杯似乎是在思考該做何反應，半晌後，他嘴角努力扯出一點弧度：

 

        「太厲害了。」他開口說道，卻又好像覺得只有這樣的回應太蒼白單薄，硬是多擠出了幾句，「那首歌一定很好聽。我知道以你的才華絕對能夠勝任⋯⋯能夠做到的。」

 

        渺小的期望落成巨大的空虛，Uki抿唇笑了一下：

 

        「謝謝。」

 

        雖然得到稱讚但他卻開心不起來。Uki並不愚鈍，Fulgur給自己的感覺不一樣了，但這並不是對方變心的徵兆，而是他彷彿完全變了個人，語氣、態度、氣場都和曾經截然不同。

 

        為什麼會這樣？是壓力太大了嗎？還是有其他難以開口的原因？

 

        夜幕降臨，Uki在梳妝台前邊梳著頭髮邊想。梳子梳得開打結的髮絲，卻理不清內心凌亂的思緒，他想著這幾個月越來越常出現的「冷漠版Fulgur」，沒發現鏡子中的自己眉頭已經微微蹙起。

 

        這樣下去令他很不安，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面對Fulgur冷淡的一面他總是不自覺地小心翼翼。自己是不是該找個時間和他談談？但萬一Fufuchan 不願提及這件事呢？

 

        他到底有什麼秘密瞞著我？

 

        一隻手撫上Uki的腦袋，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

 

        「在想什麼呢？」他出神得連對方什麼時候打開房門的都不知道。Fulgur透過鏡面和他對視，看著他的眼神，Uki知道他的Fufuchan又回來了。

 

        偏頭向人要了個吻，他搖搖頭沒有回答問題。

 

        Fulgur總是喜歡先撢撢被子再睡，拍打過的棉被變得蓬鬆能夠很好地填滿身旁的空隙，就像身邊睡滿了雲朵，或者毛茸茸的綿羊。此時他正整理著不久前被Uki滾亂了的床鋪，朦朧光線打在他身上，外緣泛白，看上去有點虛幻。

 

        好像下一秒他又要消失了一樣。望著人鋪床的背影，Uki腦袋一頓，突然產生了個連自己都覺得荒謬至極的點子。

 

        「Fufuchan。」

 

        「怎麼了？」Fulgur把掉到地上的小抱枕撿起來拍了拍。

 

        「我把Deja vu上傳到網路平台，我前幾天看已經超過百萬點閱了。」

 

        擰著手指，Uki有些忐忑地等待對方回應。明明下午才剛和人說過，但不知為何他就是想再說一次，就是想和「現在」的Fulgur再說一次。好像是要印證什麼想法，心臟在胸口狂跳，他快速嚥了口唾沫，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那麼緊張。

 

        抱枕被放回床上，他看到Fulgur轉過了頭。

 

        「Hell yeah! Congrats baby，我知道這件事遲早有一天會發生，你值得被所有人看見。」Fulgur眼裡亮著興奮的光芒，回過身給他大大的擁抱，彷彿比他本人還高興，「就像我說的，你的聲音就像是被天使吻過，Uki，let’s fucking goooooooo——！或許今晚你會想要來個慶功宴嗎？」

 

        如果換作平時Uki可能還有心情去說吻過我的天使就是你之類的調情，但此刻被擁在懷裡的他只剩下困惑與恐懼。

 

        Fufuchan不知道我說了兩次嗎？

 

        「我覺得你需要跟他好好談談。」

 

        半臥在沙發上的Mysta率先開口。藍色漸層氣泡水於口中碰撞，在嚥下之時給胃帶來一股舒爽的涼意。

 

        白色廳堂寬敞明亮，一群人隨意落座，周圍已被精心裝飾過但並不華麗，極簡的裝修風格倒與Uki家有幾分相像。此時Mysta已經解開了與Vox的誤會，正一身輕鬆地窩在Shu的沙發與眾人聊天，氣色比以往好了不少，連眼神都明亮許多。

 

        這次相約在Shu住處的聚會也是他主動提出的。自從上次在酒吧相遇後幾人都沒有真正定時間好好敘舊一次，這回Mysta找了個所有人都有空的日期把朋友們約到一起，為了見見久別重逢的好友，順便把自己的青梅竹馬也介紹給Uki認識。

 

        「維持感情需要溝通，不舒服就說，會沒事的。」

 

        由於Mysta喝不慣茶，Shu給他倒了杯汽水代替。空氣在玻璃杯外壁凝成水珠，Mysta嘴裡叼著薯片用手沾了沾，將之隨意抹在褲子上。

 

        「是啊，不過你不用擔心，」一邊將給Luca的那份布丁蛋糕切好，Shu臉上掛著微笑，對心情明顯不怎麼好的Uki說道，「我記得從我小時候認識Fulgur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了。」

 

        說完，他拍了拍正在掏起司味洋芋片的Luca把蛋糕遞了過去：

 

        「他給人的感覺會很冷漠，但其實他沒有惡意，只是不擅長和人維持親密關係。」

 

        為面前的薄荷茶加入一匙蜂蜜，Uki拿起杯子啜了一口。

 

        從以前就是這樣了？讓人感覺冷漠，不擅長維持親密關係？

 

        他抿唇將茶香留在唇齒之間，腦袋快速掠過過往與Fulgur相處的種種。

 

        這和他認識的Fulgur不一樣啊。

 

        Uki想必須要和他談談了。

 

        茶會的過程很愉快，即使心裡藏了事無法完全投入其中，他眸底還是沾了點與好友重逢的喜悅。Shu和Luca都是很好相處的人，尤其是Shu，雖然身為Alpha聊起天卻沒有隔閡感，幾乎什麼話題都能談。

 

        當Uki回到家時已經是傍晚了。應當在家的Fulgur沒有過來迎接他，在一樓找了一圈沒見到人，Uki端了杯溫水走上二樓，試圖在偌大的房子裡尋覓那抹紅色的身影。

 

        二樓的燈開著，Uki從琴房經過，瞥見書房虛掩的門。

 

        「⋯⋯所以你說目前Legatus一天內會出現多久？八到十四小時，包括在家的時候？」

 

        「是的。」

 

        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從房內傳出，混合著Fulgur低沉的應答鑽進Uki耳裡，有些含糊，聽上去並不真切。

 

        他在門邊停下了腳步。

 

        「能再詳細描述最近的狀況嗎？從你的角度就好，我會將這記錄下來交給負責人。」 跟隨話語結束而起的是一聲脆響，Uki猜書房裡的男人應該是將錄音筆放到了玻璃桌上，他從前給Fulgur送咖啡杯底觸及桌面的時候也是這個聲音。

 

        「好。情況是最近Legatus不只出現的時長，連出現的頻率也多了起來。他的身體控制與情緒各方面的管理趨於穩定，醒著的時間應該比我更長。此外，有時候我在身體裡是有意識的但不能控制動作，也就是說即便我醒來了也無法馬上，或者說完全奪過Legatus的身體管理權。」

 

        「這是好事，代表病情有在好轉。」男人手指敲了敲桌面，「那麼⋯⋯Archivist，你現在能叫他出來嗎？」

 

        Fulgur沈吟一會：「恐怕不行。他最近心情不怎麼好。」

 

        聞言，男人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發出一聲宛若低吟長長的鼻息，半晌後才再度開口：

 

        「好吧，確認每天都有服藥，我會把今日的談話做成紀錄，儘快安排醫生與你見面。」

 

        「麻煩你，謝謝。」

 

        他們站了起來，椅子在地上拖出幾許摩擦聲。緊接著是打開的房門。

 

        門邊的Uki與站在前頭的男人四目相對，空氣似乎寂靜了一瞬。

 

        那男人黑髮金瞳，一臉尷尬僵硬地微笑。Uki知道這就是幾個月前在酒吧被自己看作渣男的，Fulgur的同事，Mysta的Alpha，Vox。

 

        他想自己的臉色一定很差。Vox沒有說話，只是手捧一堆資料禮貌朝對方頷首，而Uki也沈默不語，默默回了禮將路讓出來。

 

        Fulgur是在Vox走遠後才離開書房的，一踏出房門便見Uki一個人站在門邊，垂著眼眸不知道又在煩惱什麼東西。

 

        忘了自己有沒有說過，有時Uki沈浸在自己世界煩惱的模樣確實很可愛。

 

        他迎上前給人一個輕輕的擁抱：「Welcome back Ukiki. 」

 

        Uki在擁抱過後撇過了頭。

 

        今夜的氣氛特別壓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Uki一整晚都安安靜靜的，問了他聚會如何也只是簡單以一句還不錯略過。Fulgur不知道的是Uki在Vox離開後去查了剛才聽到的幾個關鍵，查到了人格分裂四個字。

 

        沈默的氛圍一直延續到了睡前。就在Fulgur打算和對方靜下心來好好聊聊今天究竟怎麼了的時候，那面色極差的人反倒先開口了。

 

        「我聽到了。」

 

        「什麼？」

 

        Uki坐在床尾，不同於以往的神采，他微僂著背，好像有什麼重物壓在了肩上，將他壓得憔悴。冰冷月光為他鋪上一層薄紗，令人的身影也變得如月般清冷。Uki抬眸對上衣櫃旁不解的Fulgur。

 

        「今天晚上書房的門沒關好，我都聽到了。」

 

        壓著整夜沒發作的情緒湧上心頭，他眼眶通紅，單薄的身子微微顫抖，聲音也微微顫抖，好像不敵月的冰涼，一股發自內心的寒冷。

 

        「噢Uki⋯⋯」

 

        「什麼叫Legatus什麼叫Archivest？」不給人有說下去的機會，Uki啞著嗓子質問，極力克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什麼叫病情好轉什麼叫按時服藥？什麼叫有時候你有意識但不能控制身體？什麼叫Legatus出現的時間更長？」

 

        似乎是在忍住不哭，他深吸一口氣，臉上的表情令人心碎，像是被折磨至極後卑微的乞求。

 

        「你到底在瞞我什麼⋯⋯？」

 

        「Uki⋯⋯」Fulgur塌下肩膀試圖接近Uki，可他才剛踏出一步對方就將身子往後移了一點。

 

        「I want the truth. 」Uki聲音脆弱，語氣卻堅決，「你想矇混過去，that’s not gonna happen。」

 

        「我沒有想矇混過去。」見他這般Fulgur不得已停下腳步，只能遠遠的和人說話。

 

        「我只是還不知道怎麼跟你說，這件事很複雜。」

 

        「你直接說。我聽得懂。」

 

        無言對視了數秒，Fulgur彷彿是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堅持又彷彿在衡量接下來的話語，最後低下頭無聲呼出一口氣。

 

        「我⋯⋯不是Fulgur Ovid的原生靈魂。這副身體的主人患有雙重人格，我只是主人格分裂出來的另一個人格。」

 

        說出這句話就好像已經卸下了一半的重擔，Fulgur原本低垂的頭緩緩抬起。

 

        「Fulgur Ovid出生的時候命運就註定了，註定在戰場上廝殺成為一位冷血的軍官，就像他的父親、祖父，或曾祖父。但他從來都不想從軍，被硬逼著走不想走的路，見了很多不願見的，做了很多不想做的，長期壓抑內心真正的想法，連夢想也是不被允許的存在。直到七年前的那次爆炸，他不再能承擔精神方面的壓力與創傷，更換了四肢也分裂出了我，Archivist，他理想中的自己。」

 

        他以第三者的角度將Fulgur的人生重新介紹了一次，像是個說書人將自己摘出故事之外。說到這裡Fulgur停頓了一下，去望Uki垂下的眼眸：

 

        「一開始我們各司其職，他去面對戰場上需要面對的殘酷，而我則佔據他工作外的時間，幫他承擔過於沈重的心理壓力，替他完成他想做卻無法去做的事。但漸漸的這開始不受控制了。他似乎不願意去面對戰爭了，越來越常沈睡，而我則越來越常出現。有幾次我甚至在他們模擬戰役的過程中被突然喚醒，當時方寸大亂，我並不懂戰略，也不知道在我醒來之前他腦中構想的計畫。那次模擬戰役的結果很慘烈。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們都知道這樣下去行不通了。」

 

        「軍方發現我的存在，開始擬定解決方案，為他找一個能舒緩精神、維持心理穩定，擁有和我同樣功能的人長期待在他身邊再配合藥物及心理治療。如此一來我就能被代替，他就不需要我，我就能離開他的身體。畢竟我是戰場上的不穩定因素，而他的職位在軍中太過重要，選一個有同樣功能的Omega相對安全得多。」

 

        「後來他們找到了那個能代替我的人，也就是你。於是機構安排我們見面，我開始每天吃⋯⋯那個藥，定期就診，爭取他早日康復，爭取我早點離開。一直到現在。」

 

        說完，Fulgur沈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空氣中只剩下呼吸和心跳聲。他不敢去看Uki現在的表情，即使這些日子Fulgur已經想像了很多次自己和對方提起這件事的場景，裡面卻沒有一個是像現在這樣靜悄悄的。

 

        Uki低著頭，輕輕地、荒謬地笑了：「所以這就是你最近這麼奇怪的原因。」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蝴蝶親吻水面泛起的漣漪。他抬起頭去看Fulgur，嘴唇笑著，眼裡卻佈滿水霧。

 

        「Am I killing you? 」深吸了一口氣，Uki顫抖地問，「我每天給你的藥，『營養劑』，對你而言是毒藥嗎？我正在⋯⋯殺死你嗎？」

 

        Fulgur沒有說話，而Uki見他不開口也沒追問，只是用力抹掉眼角尚未成形的淚水。問題的答案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他從未想過自己被隱瞞了這麼多事，甚至連他以為的幸福生活的初衷都是一場精心算好的策劃。Fulgur有些艱難地回答：

 

        「他們相信這件事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更好進行，更好⋯⋯對簽訂合約的成功率更有把握。」

 

        Uki又笑了一聲：「所以他們就說服你自殺了，而你也認為隱瞞我、騙我是個很好的決定。」

 

        「這不只是關乎Fulgur Ovid個人的事，Uki，我們身後還有一整個國家的人民。」Fulgur的腦袋又低下去了，「人格分裂代表我的弱點，我的弱點就代表戰務局的弱點，戰務局的弱點就代表國家的弱點，這種機密的事情不能隨便讓別人知道。我也⋯⋯沒辦法私自決定讓你知道。」

 

        「我又不是別人！」Uki提高了音量，隨後卻又自嘲地輕道，「哦對，我只是你們計畫中的一部分。」

 

        他閉起眼睛看上去心灰意冷，Fulgur本來還想說些什麼，尚未張口卻被對方再度打斷：

 

        「所以從一開始就是嗎？你從一開始就在為『他』鋪路嗎？」

 

        回想起最初Fulgur對自己的溫柔與所有付出，他親口說自己不同意可以拒絕不喜歡可以離開的，親口說他不會強求自己留在他身邊的，這些難道都是圈套嗎？都是他認定自己吃這一套才故意說的嗎？後來的每一次陪伴、相處與驚喜完全沒有半點真心嗎？

 

        「我本來就不該存在。」Fulgur握緊了拳頭，口是心非，「你該愛的不是我，而是⋯⋯」

 

        「你憑什麼決定我該愛誰！」

 

        憤怒、悲傷和不可置信交雜在一起，Uki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情緒朝他吼道，回過神時淚水已經爬滿了臉頰。

 

        「你好殘忍，Fulgur。」雙手緊緊卷握，連指甲嵌入掌肉都感覺不到痛。望著站在不遠處的人，那張他愛著的面容此刻已被淚水模糊透徹，「I loved you. 」

 

        我曾那麼愛你，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他想不通。想不通為什麼明知這段關係別有目的卻還要與他發展出感情，想不通為什麼要放任他的愛意滋長直到現在才告訴他真相，更無法接受當所有人都在扮演計畫裡的某個冰冷角色時只有他一個人還沈浸在假的蜜糖罐子裡。

 

        心就好像被撕碎了一樣，那些明明都是他視為珍寶的畫面啊。

 

        「我曾經以為我們會一直走下去，一輩子，結果你現在跟我說你要離開你會死，而我也是幫兇之一？那那些經歷跟回憶算什麼？這枚戒指，你給過我的所有承諾算什麼？你說的每一句我愛你又算什麼？你是為了那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主人格說還是為你自己說？還是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讓我死心塌地的在你走後繼續留在他身邊！」

 

        心臟正在向外淌血，Uki大聲質問對方，咄咄逼人，一句比一句緊湊，就像是保護脆弱的堅硬外殼，每一句都在吶喊著你怎麼忍心，你怎麼可以。

 

        而Fulgur似乎也急了，堆積在心裡的太多卻無法被好好說出口，他走上前去緊緊抓住人的雙臂，提高聲音以蓋過對方的質疑：

 

        「不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謊！」

 

        Fulgur眉頭緊皺，眼底被塞滿了急切與心痛，彷彿是想證明自己的真心卻又對現狀無能為力。Uki能感覺到他的手也在發抖。

 

        「那些都不是假的只是，我們都該成熟一點。」

 

        Fulgur身上背負著太多使命與責任，無論是否願意，他的私心都得放在大局之後。

 

        「我必須要走，你明白嗎？」

 

        Fulgur站在床邊，Uki得微微抬頭才能看進那雙看過無數次的眼眸。一滴淚水從眼眶滾落，月光讓它看起來像一顆晶瑩的寶石，沿著面頰碎在潔白床單上。

 

        或許是哭得太過狼狽，Uki好一會都說不出話來，嚅了嚅唇，最後只吐出沙啞的三個字：

 

        「那你走。」

 

        Fulgur愣了一瞬。

 

        「你走。」他拉下抓住自己的機械手，將人往後推開。

 

        Fulgur呆楞地站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便聽Uki又帶著哭腔喊道：

 

        「你走啊！」

 

        拳頭握緊又鬆開，Fulgur看著床上的淚人咬了咬下唇內側的軟肉，最後在對方要自己離開的堅持下走出了房間。

 

        淚水隨著關門的聲響爭相湧出，Uki將自己蜷縮在床角抱緊身體，一個人的室內很安靜，只有孤寂的月和微弱的嗚咽。

 

        怎麼會這樣？

 

        明明室內溫控是最適宜人體的溫度，此時卻沒由來的讓人感覺到冷。被趕出臥室的Fulgur只能來到客房，連燈都沒開便就著月光坐到床上，小臂抵在膝蓋背脊彎曲，任由黑影遮蓋他的滿臉疲憊。

 

        半晌後他才想起自己忘記拿四肢的充電線了，嘆出一口氣，他有些自暴自棄地靠向後靠上堅硬的牆壁。

 

        關上主臥房門後他並沒有馬上離開，左手緊緊握住門把，Fulgur將前額貼在門板上，聽著室內隱隱約約的啜泣聲無力地閉上眼睛。

 

        胸口傳來陣陣疼痛，他好想進去抱抱Uki，和他說對不起，和他說自己也好愛他，和他說他不是故意要讓事情變成這樣的。但讓Uki這麼傷心的罪魁禍首就是自己。

 

        Fulgur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份協定背後的目的，他原以為只要遵照指示辦事就好，一切都會沒事的，他告訴自己。但他在看到Uki的那一刻就後悔了。Fulgur不是沒有試圖和Uki說不用逼迫自己留下，相反的，他明裡暗裡地暗示、強調了很多次，只是對方似乎始終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而他則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逐漸愛上了對方。

 

        Uki亦然。本不該跨越的界線在察覺到對方也擁有和自己相同的感情之後便被略顯凌亂的腳印模糊，Fulgur想倘若能在自己所剩無幾的時限裡認真回應對方的感情，至少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帶給他快樂，或許這樣也算是在彌補對人的虧欠。

 

        他想著，即使自己終將離去，只要能在這段時間裡讓他感覺幸福便也足夠了，卻不懂要失去這份幸福會多麼痛苦，也忽略了自己離開後Uki將要面對的一切。他怎麼懂呢？他本就是生來承載Legatus不堪負荷的重量的擋箭牌，從未像現在這般直面自己的感情。

 

        他只是單純的喜歡Uki，想給他最好的，想在短暫的生命裡學會怎麼去愛一個人。

 

        當Fulgur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以前自己一個人睡寬敞的主臥室並不覺得房間太大，此刻卻感覺在比主臥還小上一些的客房裡的自己好渺小。Fulgur呆滯地坐在床邊凝望窗外高樓大廈透出的光一盞一盞熄滅，看著某些固定的燈會如月亮一般持續明亮至天明。

 

        他愛上Uki這件事是錯的嗎？Fulgur不是很想用錯誤來形容這段感情。在情感中錯的可以是任何事，身份、時間、行為，唯獨愛本身沒有錯。

 

        愛從來都不是個錯誤。可他又憑什麼在隱瞞對方後還妄想他能夠理解並接受呢。是他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是他把感情想得太單純了。

 

        Uki說得對，自己確實該早點說出真相的，管他們什麼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計畫比較好進行的鬼話。無論如何這都對他不公平。他們都應該相信Uki，他有知道的權利，就算談不合選擇分道揚鑣或決定一起面對也比現在的情況好。他太慌了。明明有更好的機會說出口的，明明有更好的方式回答他的，現在回想起剛剛那些話總覺得自己就像白癡一樣。Fulgur雙手掩面深吸一口氣。

 

        是自己搞砸了一切。

 

        這是自從簽訂協議以來，Uki除了戰爭期間第一個身邊沒有Fulgur的夜晚。

 

        兩顆分開的心忍受了一夜相同的煎熬，隔天於飯桌再次相見的兩人臉色都與好沾不上一點邊。Archivist於黎明時分陷入沈睡，此時是Legatus在操控Fulgur的身體，頂著眼下烏青沈默地吃著美式炒蛋面對對面愛人冰冷的視線。

 

        Uki看起來非常糟糕。沒了往日神采的他不再遮掩臉上的憔悴，本就白皙的臉被折磨得更加蒼白，頰邊掛著若有若無的淚痕，他似乎是哭了一整晚，那雙漂亮的眼睛還是紅的。

 

        Uki還在生氣。不如說他早上下樓就是故意要給人看自己這副模樣的，好讓對方知道自己都對他做了些什麼。

 

        面前擺著和Fulgur同樣的食物，Uki卻碰都沒碰旁邊的餐具。兩人之間迴盪的是一片死寂，沒有一方對昨晚作出任何表示。

 

        他就這樣一語不發硬生生坐了十幾分鐘，直到對方艱難解決完炒蛋才抬眸面無表情地撇了人一眼，接著將桌上一口沒動的瓷盤端回廚房。

 

        他們的交流就如同兩隻對講機，距離太遠便無法收獲對面的一點聲響。Uki開始對Fulgur表現得冷淡疏離，不再回應不再擁抱，就連晚上都是分房睡的，不論面對的是Archivist還是Legatus都一樣。

 

        他不再每晚將「營養劑」拿給Fulgur，事實上在兩人衝突的隔天Uki就把那些藥全扔了。他無法接受Fulgur要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他，無法接受付出所有的愛後換來的是這樣的結果，也無法接受他將要失去Fulgur的事實。

 

        然而那晚當Fulgur打開櫃子要拿藥時，看到東西不見後卻只是頓了頓，隨後靜靜地關上櫃門，什麼都沒說。

 

        這反而令Uki更難受。

 

        就連他身邊的朋友都看出了不對勁，將他約出來聊天散心再試探性地詢問最近狀況，然而面對幾人的關心Uki卻沒有說出實情，也沒有向他們傾訴自己的情緒。

 

        有些事情註定只能自己消化。

 

        從此之後Archivist更少出現了。似乎是制約了對方，Legatus能感覺自己的狀態越來越穩定，雖然還是能聽到腦袋裡不時出現的聲音，但以往總是在結束工作後就失去意識的自己現在也能在家好好吃上一頓晚飯了。

 

        他的身體緩慢好轉，但Archivist與那位Omega的感情正在惡化。

 

        他曾看過Archivist試圖接近Uki卻被對方不咸不淡的回應推回，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好幾次Archivist想道歉想和他談談，但在開口前就被人拒絕一切的氣場堵住了嘴。

 

        Legatus感覺得到他心中的落寞與挫敗感。明明平常是那麼聰明，碰上賭氣的愛人卻一點辦法都沒有，真好笑。

 

        只有在他睡著時Archivist會在深夜的時候出現。他會踏著月光輕手輕腳地來到Uki身邊，看看他睡得好不好，替他掩上沒蓋好的被子，坐在床邊就這樣靜靜陪著人一會。

 

        Uki喜歡把自己踡在一起睡，懷裡塞了那個水母枕頭，雙手微握放於頰側，瞧上去很乖巧。也很讓人心疼。

 

        從前床的另一邊有Fulgur，但現在只剩他一個人窩在被窩裡，半張臉埋進棉被，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好呼吸。

 

        即使身邊沒有人Uki依然習慣只睡在床的一邊，彷彿是在等，等哪天起床發現一切都是大夢一場。Fulgur將被子向下拉了拉露出鼻子，悄悄把手躦進對方半握的手掌底下，讓它看起來就像被Uki抓住了一樣。

 

        似乎只有這段時間Fulgur才有機會好好看他。他牽著愛人的手凝視他的睡顏，獨自品嚐心裡那份名為愛的滋味。

 

        原來愛這麼沈重。胸口好似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份量很重，他卻心甘情願。原來愛可以讓一個人呼吸，也可以讓一個人窒息。

 

        Fulgur好想就這麼看著Uki，看著他笑，看著他哭，看著他慢慢老去，看著他在化妝鏡前和自己抱怨又多了根白頭髮，看著他們都白髮蒼蒼還幼稚地抱在一起嘲笑誰的皺紋更多。

 

        一定是自己吧，他想，Uki對自己那麼精緻的人就算老了也是漂漂亮亮的，歲月只會為他增添韻味，才不會折損他的美。

 

        想到這裡Fulgur不禁笑了，彷彿真的看到了年老的他們。跟Uki在一起的時光太過幸福，幸福到他幾乎都要忘記自己會離開的事實，忘記自己不是真正的Fulgur Ovid。曾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產生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的錯覺，覺得兩人真的會這麼一直一直牽著彼此的手度過漫長的春夏秋冬，相信了書上說的永遠。

 

        其實Uki說他給了他選擇，但Fulgur想分明是Uki給了他新生。

 

        他原本只是個當擋箭牌的待死之人，是Uki，是他們的愛賦予了他生的意義，也堅定了他死的理由。

 

        正因為愛Fulgur不得不離開。說是為了國家人民而亡他也理解，卻並不真心順服，可現在不一樣了。這個國家裡有Uki。而他願意為了保護Uki犧牲自己。

 

        為了讓他能夠無憂無慮的生活，為了讓這樣的睡顏能夠一直安穩。

 

        不知什麼時候Uki似乎抓緊了Fulgur的手，Fulgur輕輕落了一個吻在上頭。

 

        這個國家需要的是副總司令，不是圖書管理員。

 

        床面平整得好似他從未來過。Legatus與Uki本就沒什麼交流，但總歸沒苛待對方，兩人間就像是租客⋯⋯不，或許租客與房東的關係都比他們親近。

 

        Legatus並不懂愛，有時候甚至會覺得兩個為情所困的人蠢得要死，不就來一場面對面談判就能解決的事嗎？兩個人把話攤開來，何苦在這一個拒人千里一個傾訴無門。可他有時候卻又能感覺到他們愛得有多深，尤其是當Legatus無意間撇見Uki，心臟總是有種異樣的感覺，有時是癢，有時是痛，有時是酸，輕微卻無比清晰。

 

        看看，連身體都記住了愛他。

 

        真可怕，愛這種東西。Legatus第無數次閉著眼平息心口激起的浪花。或許比目前帝國最具威力的武器都要強大。

 

        Uki與Fulgur的冷戰已經持續了近一個月，就連Legatus都有些受不了了，家裡的氣氛除了僵硬還是僵硬，以前他一個人住都沒覺得這麼有壓力。

 

        就在冬日裡的某個晚上，他照例去主臥室的衣櫃裡拿換洗衣物，不料剛打開門方才還亮著的床頭燈便啪地一聲關了，躺在床上的Uki背對著門，儼然一副睡下的模樣。

        這明顯是在跟他對著幹。

 

        無語地打開衣櫃撈出幾件衣物，Legatus內心嘆了口氣，想了想還是在關門前對Uki臥在床上的背影說了句話。

 

        「他很愛你。」

 

        回應他的是一片死寂，對方毫無反應，甚至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動。Legatus不甚在意，聳聳肩帶上了門。

 

        他不知道的是在門帶走房間裡的最後一絲光亮後，Uki哭了一整個晚上。

 

        早晨是一片飄散陽光與咖啡味的吐司，有著酥脆的外表，柔軟的內心，可以接住人早起後的疲憊。

 

        湯匙攪拌著咖啡，不時與杯壁相觸發出幾聲清脆的碰撞。抽屜裡是上次去採購沒用完的一堆奶精球，一顆已經倒完的包裝放在桌上，陽光將它銀色的封膜照得閃閃發光。

 

        幾根纖長的手指把它拎起扔進了垃圾桶裡。

 

        「所以，你為什麼明知道自己要走還要和我相愛？」

 

        拌著熱飲的Uki冷不防開口。正坐在他對面的Legatus有點驚訝，要知道Uki已經好幾個禮拜不主動開口了，他沒想到對方還能和自己說話。

 

        熱氣將Uki的臉抹得有些模糊，Legatus沒有在意人話語裡的第二人稱，輕蔑地笑了聲：

 

        「他？他只是個不知道感情不可控的笨蛋。」將手裡剩餘的蛋白棒用嘴叼著，他抽掉包裝紙塞進垃圾桶讓它與幾秒前被扔下去的奶精球作伴，「以為愛和部隊一樣想收回就收回。不曉得愛比時間更長久。」

 

        說罷，Legatus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皺著眉頭補充：

 

        「那句是我們部隊裡的老頭一天到晚在我耳邊叨叨的，煩透了。」

 

        然而Uki並不在乎話語究竟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別人說給他聽的，在Legatus話音剛落就接著下一個問題，好像要把心中所有不解全都一次問個清楚。

 

        「為什麼明明這麼需要我還說只要我不願意就可以放我離開的話？」

 

        這次Legatus沒有回答，Uki啜了口咖啡看著他撐頭閉著雙目，發現自己忘記加糖了。

 

        他一直喝到第三口無糖咖啡，見對方還沒有要回應的意思便拿著杯子轉身準備離開。他已經等了足夠久，既然Fulgur不想要這個機會那也就算了。

 

        「我後悔了⋯⋯！」

 

        Fulgur的聲音從身後突然傳來，Uki停下了腳步。他還站在窗外灑進的陽光裡，身前有一道被矮櫃擋出的陰影，在他腳尖形成一條黑色的線。

 

        「在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後悔了。方法可以再找，但我不想逼迫你，不想賠一個無辜的人進去。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如果可以，我是真的想和你一起走到晚年。我很對不起，Uki，我應該用更好的方式跟你坦白一切，我不該說那些話傷害你的感受，這是我的錯。」

 

        彷彿一個罪人的告解，彷彿此時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挽回，Fulgur站起身來語氣略為急促，將這幾天想說卻沒有機會說的話全都說了出來。

 

        聽到他的話Uki沒有太大的反應也沒有轉過身，只是平靜地說道：

 

        「最後一個問題。」

 

        他微微回過頭。

 

        「你真的愛我嗎？」

 

        金色陽光傾倒在Uki光滑的鼻樑與紫色的頭髮上，縱使被瀏海遮擋了一部分，Fulgur還是看得到他藏在髮絲後的眼神。

 

        他不自覺地扣緊桌面。

 

        「Yes. 」

 

        Fulgur從未如此堅定地回答過一個問題。他握緊拳頭微微屏住呼吸，感受著這份愛為胸口帶來的重量。

 

        「From the bottom of my heart. 」

 

        空氣中的咖啡香還未消散，Uki收回視線走進了影子裡，迎向下一片陽光。

 

        其實他並不是真的不知道Fulgur是否愛他。他過往看向自己的所有眼神就說明了一切，Uki只是想要他親口承認，親口告訴自己雖然隱瞞了結合的真正目的，但他的愛沒有騙人。

 

        那場談話之後家裡的氛圍明顯緩和了很多，至少Uki不再總冷著一張臉，偶爾還願意開口說說話。

 

        並不像老派電影那樣主角一失意就能下一場大雨，天邊太陽耀眼得過份，Uki為院子裡的灌木叢修剪枝葉，旁邊站著被他抓過來餵麻雀的Fulgur。並不是因為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剛好看枝葉長了，想找點事情做好填補空白的時間，好讓自己沒有太多的空間胡思亂想。

 

        將掉落的葉子撥進泥土，Uki擦了擦汗看向Fulgur那頭，看到了一小群麻雀圍著窘迫的生化人蹦蹦跳跳，有幾隻甚至飛到了他肩頭或手臂去啄食人手中的麵包屑。

 

        Uki望著這幅畫面出了神，忽然就很想再和Fulgur去一次圖書館。他記得那裡也有可愛的小麻雀。

 

        「要不要去圖書館？我們好久沒去了。或許你可以帶上你的手稿到那裡寫。」

 

        想到什麼便說了什麼，Uki開口朝人提出邀約，可Fulgur卻疑惑地皺起眉頭：

 

        「圖書館？」

 

        他的眼裡寫滿了茫然，不用再多說什麼Uki就已經明白了，扯扯嘴角低頭更賣力地修剪植物。

 

        他和Fufuchan就好像小孩子一樣，擁有一個只有他們兩個知道的秘密基地。

 

        用力眨掉眼裡的水霧，他抿起嘴唇，試圖用工作嚥下嘴裡的苦澀。

 

        在那一瞬間Uki突然好想好想他。

 

        最後他還是一個人去了圖書館。單獨走在空曠的建築內總是寂寞，曾經兩個人的窗口只剩一人站在窗前發呆，相互依偎的沙發只留一人斜靠著牆。Uki還是看完了那本《維地基的海》，他果然哭得很慘，好險Fulgur看不到，可惜Fulgur看不到。

 

        他尋著Fulgur在這裡留下的每一個影子，坐在他寫小說時坐的木椅，攀爬三樓塌了大半的樓梯，拂去書架上沈積的灰塵。他學著Fulgur說的踡在地上望向窗外天空，長夜漫漫，突然就想起了那有我無我之說。

 

        誰會記得我們的故事？誰會留下我們的足跡？我們最後都會變成宇宙中的一粒塵埃。

 

        不知道那時候能不能遇見Fufuchan。

 

        「求求您，好心的先生，請給我一枚金幣吧。」

 

        萊特街的治安並不太好，陰暗的小巷裡總能見到像這樣衣著破爛的流浪漢向人乞討。他們口中的金幣是窮人用幣中最高價值的幣值，而富人階層早就在使用虛擬貨幣了，雖然不排除一些喜歡搜集真實貨幣的有錢人會有，或者是那些需要和底層購買貨物的人，例如毒品，例如女人。

 

        Uki拉高了領子快步跨過那名乞丐伸出的手，這種人要是你產生一點慈悲之心，給了他一枚金幣後就會有同夥從巷子不知哪處的陰影裡竄出來跟你要第二枚、第三枚，最後你將被他們扒得一件值錢的東西也不剩。

 

        他今天可不是來逛街的，就算逛街也不會選擇這種地方。Uki的母家在萊特街的對面，是整個街區最富有的一家，今天他正是收到母親的消息說找到了一點他小時候的東西，希望他能過來看看。

 

        Uki不明白，明明他還不到十歲的時候就被父母送到教養所了。

 

        夜晚寒風陣陣，Uki拉了拉身上的外套，發現似乎有些不合身，低頭一瞧瞧見了胸前繡的狼形徽章，這才意識到自己應該是出門的時候拿錯了Fulgur的外套。

 

        算了。Uki任由Fulgur的氣味包裹住自己，快速往母家走去。

 

        時間正值平民區孩童放學回家的時候，Uki站在十字路口等待交通號誌放行。他正發著呆，一顆皮球卻不知何時滾到了他腳邊，輕輕觸及他的黑色皮靴。

 

        彎腰將其小心拾起，Uki抬頭張望，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向他跑來，後面似乎跟著男孩的母親。

 

        「這是你的嗎？」不等男孩開口Uki便將球遞了出去，前者點點頭滿面笑容地接過皮球，奶聲奶氣的和他說謝謝。

 

        此時男孩的母親也到了，那是個戴著黃色頭巾的女人，一面摸著男孩的頭一面讓人道謝，隨後她眼角餘光似乎是瞥見了Uki外套上的徽章，眼睛突然一亮，連語氣也高亢了起來：

 

        「您是軍團的人！我的上帝！謝謝，謝謝您保衛了國家，謝謝您保護了我們，上次的戰爭實在是太可怕了！」

 

        親自經歷過動盪才懂得安穩的不易，聽女人的口音並不像長久居住於此的人民，或許是從戰區逃過來的，又或許曾被軍隊的人所救，對帝國軍團有著強烈的狂熱。

 

        不等Uki否認，聽到母親這麼說，那名小男孩也朝他投來了崇拜的眼神：

 

        「我媽媽說軍團的人都是英雄！」

 

        「是的，他們是的！」女人牽起男孩的手，「和英雄哥哥說再見吧，我們要回家吃晚飯了。」

 

        「掰掰英雄哥哥！」男孩聽話地揮揮手。

 

        「很好，現在抱好你的小皮球，世界上可沒有那麼多英雄哥哥幫你撿它哦。」

 

        女人邊說邊帶著孩子往回走，離開前還不忘回頭又說了幾句：

 

        「很抱歉打擾，希望不會給您造成困擾。謝謝，謝謝您帶來了和平，願主保佑您。」

 

        說完兩人便離開了，沒有過多的交談，那對母子漸行漸遠，Uki望著他們說說笑笑的背影久久不能回過神。

 

        軍團、英雄、和平？他忍不住想像剛才那對母子回家後的景象，或許會是溫暖幸福的三口之家，再看看周圍，有家長牽著孩子的，老者相互攙扶的，或兄弟姐妹互相追逐的。他們有的笑有的愁，卻是每個人都在努力生活。

 

        是啊，如果軍隊沒辦法好好打仗，又怎麼能保護國土，維持這些人民的安樂呢？

 

        心裡泛起一股酸楚，就像被法官宣判了他不想面對卻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就像他很想抓住風箏，但風箏卻必須飛走。他好像在這一刻失去了什麼，一陣冷風襲來，撲進他空蕩蕩的懷裡，帶走了Uki腳下的一片落葉。

 

        是啊，Fulgur說得對。

 

        他們都該成熟一點。

 

        於是當Archivist終於醒來的時候，Fulgur再看向Uki的眼神，便知道他已經明白了什麼。

 

        他們面對著面，暖色燈光下，Uki塑造出那個拒絕一切的自己一點一點瓦解。他終於卸下了偽裝，變回原本溫軟的Uki，露出他再也無法粉飾的難過。這次沒有吵架沒有質問也沒有冷漠，Uki看進Fulgur溫和的眉眼，嘴唇微微抿起，儘管眼裡已經蓄滿了淚水也很努力地不讓它決提而出。

 

        我有照你說的成熟一點了。我很棒。你需要誇獎我。

 

        他現在只想要回到他熟悉的、充滿雪松味的懷抱。

 

        「我好想你。」

 

        現實最痛的就是當你面對無力改變的結果時，便只能學著妥協。Uki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對Fulgur撒嬌，主動討親討抱，兩人彷彿又回到了熱戀期，當一切都甜蜜得不可思議的時候。

 

        Uki想去哪裡Fulgur就排出時間陪著他去，想做什麼就立即去做，他們都很有默契地對人格分裂的事絕口不提，像是離別前的戀人最後一次緊緊相擁，將所有美好回憶填進對方走後空虛的心臟。

 

        Uki的心幾乎被Fulgur佔滿，他離開之後肯定會空出很大一片空白。Uki想在上面種滿玫瑰，要紅色的，就和Fufuchan一樣。

 

        沾了露水的花朵是那樣美麗，在陽光下妖冶地盛放著。這片花園不久前才澆灌過，水氣尚未消散，凝聚在花瓣與葉尖，一不小心便在行人的衣襬上留下點點痕跡。

 

        這是西蒂雅莊園少對外人開放的玫瑰園，今日被Uki預約了參觀。偌大莊園只有他們兩人，太陽蒸著玫瑰花香籠罩四周，周圍靜謐得只剩鳥雀與風拂過枝葉的沙沙聲。

 

        Uki捧著中間開得最好的一朵玫瑰仔細地瞧，任由它嬌嫩的花瓣染濕指尖。Fulgur以為他喜歡便想替他摘了，反正機械雙手並不怕玫瑰的尖刺，然而Uki卻制止了他的動作。

 

        雖然莊園的主人說可以隨意採摘，但他只覺得這樣看看就足夠了。若是將它摘下，從那刻起它的美麗便進入了枯萎的倒計時，比起看著玫瑰日益折損，Uki更希望它能在屬於它的地方盛開，最後跟隨生命的腳步自然衰老。

 

        他們在花叢間嬉戲，將露水抹在彼此身上，撿拾地上的落花編成花環送給對方，他們躺在花間的草道，顧不得身上會不會髒，一個閉目養神，一個哼唱著古老的歌謠。

 

        泥土的濕潤混合玫瑰的香氣產生一股自然樸實的暖香，Uki依在Fulgur旁邊，身側平穩的呼吸是他安全感的來源之一，每次感受到對方的氣息他總會感到安心。

 

        花朵鋪滿了視野兩側，正前方是蔚藍的天和斜掛的太陽，陽光晃眼卻並不炙熱，反而給場景添了些許夢幻。

 

        「Our love is six feet under, I can’t help by wonder, if our grave was watered by the rain. 」

 

         他的聲音本來就輕，哼唱混合了風與呼吸輕輕飄進Fulgur耳裡，不知為何與眼下的景象十分般配。

 

        「Would roses bloom? 」

 

        「Could roses bloom… 」

 

        嘆息似的歌聲停歇，Fulgur感覺到對方似乎側身將臉埋進了自己的肩膀，久久不說話。

 

        他低頭去看發生了什麼事。

 

        「答應我，如果你有一天感覺自己要消失了，一定要在消失之前來跟我說再見。」

 

        不知是否是因為臉被埋住的關係，Uki的聲音聽上去多了點鼻音。他無聲抓緊Fulgur衣服的下擺，Fulgur將他抱好，吻了吻他的髮頂。

 

        「我答應你。」

 

        從莊園向後走是條通往一個丘陵的步道，上頭可以俯瞰整座玫瑰園。他們在那兒享受微風吹過臉頰的感受，依偎著彼此的體溫，甚至覺得連對方的髮絲搔過耳邊傳來的癢意都是奢侈。

 

        靜謐的郊區沒有城市的紛紛擾擾，不論哪個時代都總有人在科技中嚮往自然，於喧囂中追求寧靜，也不論如何那些人最終都總得回歸原本的生活，這就是對現實無奈的妥協。

 

        自高處眺望的風景很美，腳下是完整的花園與山莊，遠處是綿延的山群，還有一點建築透出的光點，就坐落在更遠的遠方。Uki鑽進戀人未拉上的外套，張手環抱住他的腰，後者則單手摟著他的肩膀。兩人一同面對陽光遙望同個方向，在一瞬間Uki希望這就是永遠。

 

        親暱地靠進人的頸窩，Uki盡可能的索取對方身上的溫度。清風陣陣，他聽到Fulgur突然開口：

 

        「你覺得我們是不是錯了？」

 

        雖然他說過並不想用錯誤來形容這段感情，但這幾日看著Uki受傷再獨自療傷，從拒絕到妥協，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勇氣，跨越了多少坎，Fulgur心裡捨不得，不禁懷疑起自己當初的決定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他原本應該有更好的選擇。

 

        Uki搖了搖頭：「No. 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如果我們沒有在一起，你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可是那樣我也不會這麼幸福了啊。」他抬起頭認真注視Fulgur的雙眼。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自私。」

 

        回想起自己在教養所時導師的教導、簽訂協議那天朋友的忠告還有舒伯特公爵晚宴上總司令夫人的提醒，Uki輕輕一笑：

 

        「我也知道機構之所以會找上我是因為我能緩解你的痛苦。我的導師在我和你見面之前就告訴過我不要動情，我的朋友對我說跟你相處要小心，讓我記得那些傳聞中Omega的悲劇，連總司令夫人都說過有了愛就會痛苦。幾乎所有人都跟我說愛上你很危險。」

 

        說到這裡他深吸一口氣，詠嘆似地對著他深愛的人說道：

 

        「But I did. 」

 

        或許這就是愛的本質之一吧，那樣的義無反顧，那樣的橫衝直撞。他曾在深夜埋怨為什麼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責怪Fulgur為什麼不早點說出真相，憎恨自己什麼都改變不了。但到了夜色將明的清晨，當所有情緒都沉澱到湖底，他還是可悲地發現自己的愛意絲毫未減。他還是想要跟Fulgur在一起。

 

        就算前方是深淵萬丈，一失足便粉身碎骨。只要Fulgur還牽著他的手，只要有Fulgur一聲愛他，他就能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就算現在知道了你會離開，我也還是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別自責了，這並不是你一個人的自私。

 

        Fulgur無聲將人揉進懷裡，鼻尖蹭上Uki的頸側，雙臂緊緊抱對方，好像要將他揉碎了永遠藏進心裡。Uki雙手也緊緊環住人的背，閉上眼感受胸前這份濃烈的愛意。良久，他輕輕哼出兩聲鼻音，說著半開玩笑的氣話：

 

        「可是我還是很生氣。」

 

        「對不起。」Fulgur幾乎是在下一秒就回答了。

 

        Uki稍稍退開身子抬起頭來看他：「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讓你難過。」

 

        看著人低垂的眉眼，Uki捧起他的臉，溫和地笑著。

 

        「那你要用好多個親親來補償我。」

 

        他們一直待到夕陽落下，望著天被染成橘紅再緩緩沈澱成靛藍，景色漸隱，留下遠方人煙燈火點點。

 

        Uki還是抱著Fulgur，彷彿捨不得放開似的一邊環好對方的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在太陽被山巒淹沒之際，他感覺到了Fulgur的身體突然僵硬了一瞬。在人開口前Uki便搶先出聲：

 

        「別說話。」

 

        對方聽話地沈默，Uki將Fulgur抱得更緊。

 

        彷彿抱緊一些他的Fulgur就不會離開，盡可能地延長這份苦澀的甜蜜。

 

        只可惜命運並不會被愛感動。雖然面對Legatus的時間漸漸超過了Archivist，但Uki已經學會了如何用朋友的方式去跟他相處，也愈發珍惜與Archivist在一起的時光。從玫瑰園回來之後每天說好多遍我愛你便成了他和Archivist的必備行程，兩人好像要在這段時間內把這輩子能說的所有愛都說完似的，急切地、毫無保留地表達所有感情，如同他們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Fulgur完成了他的小說，一得空就和Uki一起去圖書館讓人坐在窗前閱讀，自己則一面整理環境一面給他講解內容。而當他開始連續兩三天都沒出現的時候，Uki便自己一個去照顧那棟承載他夢想的圖書館，擦擦灰塵掃掃地，或給牆角那株自己搬去的小花澆水。

 

        就算Fulgur不在身邊Uki也堅持去。Fufuchan那麼喜歡那些書，他不去的話，書本壞了怎麼辦啊。

 

        他們一起做了許多事，Fulgur聽從Uki的建議列了份清單，兩人從再做一次餅乾到去那次週年紀念日去過的酒吧好好享受一回都做過了，甚至還有開著敞篷車兜風、去夜店跳舞、在家什麼都不做就只是喝酒聊天。

 

        從母家回來的那天Uki什麼都沒拿，只帶走了他童年時期擁有的一個小小的、鑲了紫色寶石的吊墜。他將吊墜穿進Fulgur胸前的項鍊，讓它與戒指挨在一起。Uki喜歡擁抱的感覺，他們便穿著毛衣相擁再裹上一張毛毯，聽著電子壁爐的聲音漸漸入睡，當時他的心就像壁爐裡顯示的火堆一樣溫暖幸福。

 

        當然也少不了每週五的睡前故事時間。

 

        在Uki的要求下，故事的選材範圍已經不侷限於童話了。溫柔燈光中，Fulgur低沈平靜的嗓音填滿了黑夜，書中的字句被他唸出就好像被同時賦予了魔力，在人們想像的世界中建構出一個又一個故事。

 

        Uki就坐在他旁邊，看著Fulgur被光暈籠罩的側臉嘴角上彎，眼裡都是他男人認真的模樣。

 

        真可愛，他想，同時也很性感。

 

        Uki愛慘了Fulgur的聲音，就像夜晚拍在岸上的海浪，或是山間的風，向旅人訴說著古老的傳說。他先是聽Fulgur說的故事笑著，接著慢慢就被他的聲音吸走了所有注意力，沒再管對方唸的是什麼，滿心都撲在那低沈的共鳴。

 

        這樣溫柔的聲音以後可能再也聽不到了吧。

 

        Uki嘴角的笑容一滯。

 

        不對，你不應該現在想這個。你應該全心全意享受與他剩餘的所有時間，沒有時間浪費了。你要表現得成熟點，記得嗎？不要想這個了。

 

        十指不自覺地絞緊床單，Uki努力維持不崩塌笑容，腦袋卻不斷閃過這陣子與Fulgur經歷的所有。

 

        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幼稚地逗他笑，再也不會有人溫柔地哄他不哭，再也不會有人半夜醒來的時候幫自己蓋好被子，再也不會有人早晨起身之後為自己留一扇霧面窗，再也不會有人用溫柔的低語親吻他的耳畔，再也不會有人包容自己的一切再無奈又寵溺地放縱他。圖書館寫字的沙沙聲、耀眼星空下的相互依偎、黏糊纏綿的親吻、溫暖的毛衣與相擁，他們用充滿愛意的眼神對視，滿心滿眼都是彼此。

 

        這些畫面再也不會有了。

 

        沒能制止內心的聲音，Uki鼻子一酸，一滴眼淚墜在床上，發出一聲響亮的「嗒」。

 

        閱讀應聲停止，Fulgur見他哭了趕忙放下書本湊過去查看，只見Uki嘴唇上彎，雙眼卻佈滿了水霧，眼眶兜不住淚，幾滴淚珠安安靜靜地下滑。

 

        他伸手試圖抹去Uki眼下的淚痕，然而就像琴弦被扯斷，對方在指尖碰觸到臉頰的瞬間就徹底繃不住了，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般滾落，任憑人怎麼擦都擦不掉。

 

        「⋯⋯你就不能不走嗎？」

 

        理性被將要失去摯愛的痛苦吞沒，他再也壓抑不了情緒放聲大哭，再也無法假裝一切都好，再也沒辦法騙自己不難過了，騙自己放手很簡單，騙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雖然說要坦然接受並成熟地放手，但他做不到。

 

        對不起，他一點都不成熟。

 

        他一點都不想成熟。

 

        「我不要你走⋯⋯我好不容易才遇到你的呀。」

 

        強撐的笑意全數消散，只剩下眼淚堆砌成的、赤裸的心碎。這一刻Uki才有點以前孩子氣的模樣，哭著說孩子氣的話，淚水模糊了眼睛，讓他看不清Fulgur現在的表情。

 

        從億萬人海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唯一機率有多小？Uki以為自己足夠幸運，甚至是用盡一生的運氣才分配到Fulgur，可上天現在卻要他失去他的幸運。太短了，這幾年的時間太短了，他們根本沒有準備好要分開，連愛情的甜味都還沒嚐完怎麼就要分開了？

 

        Fulgur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把Uki的頭按進自己肩窩把人抱好。

 

        他在他懷裡放肆痛哭，像個小孩哭著挽留自己最心愛的娃娃，宣洩自己最後一點掙扎，任性卻無力。

 

        他們都對答案心知肚明。

 

        「我捨不得你啊⋯⋯」身體被緊緊抱著，背脊卻因抽泣劇烈顫抖。Uki抓著人的衣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心好痛，就像要被撕裂了一樣，而他對這份疼痛手足無措，甚至連哭泣都無法緩解。

 

        「你不要走好不好？你不能走⋯⋯我、我需要你。我只要你⋯⋯」

 

        他與Fulgur的愛情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人會記得，沒有人能夠與他一同承擔這份虛幻的回憶。Fulgur將會離開，好像他從未來過，到時候他將不再能分辨與自己相愛的Fulgur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覺，只能獨自面對一起生活過的房子，以及一個與愛人一模一樣，卻裝著不同靈魂的軀殼。他只能一次一次從Legatus身上看見Fulgur的影子，又要一遍一遍親手撕毀幻想，告訴自己那不是Fufuchan，他已經不在了，那些美好的回憶都再也回不去了。這無異於自殘。

 

        那樣太痛苦了。

 

        他會受不了的。

 

        「Uki⋯⋯」

 

        懷中人哭得撕心裂肺，Fulgur將他抱緊，只能一遍一遍沙啞著呼喚人的名字。

 

        臉頰抵著對方的腦袋，聽著人的哭聲Fulgur心裡難受至極，但他沒有辦法給出Uki想要的答案，僅能用肢體給他一點支撐。

 

        他能回答嗎？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甚至稱不上是一個靈魂。他值得如此深的愛嗎？他值得這樣重的牽掛嗎？

 

        他一無所有，就連身體都不是他的。

 

        「你走了我怎麼辦？」

 

        Fulgur低下頭咬緊牙關，肩膀幾次聳動，突然就發出了幾聲壓抑的嗚咽，彷彿空氣被從他的肺裡一點一點抽出。

 

        他又何嘗捨得他深愛的孩子。

 

        Fulgur知道有些將死之人會安慰親人自己死後還會陪在他們身邊，說空氣是我、陽光是我、下雨是我、樹木是我、花草是我，說自己從未離開，只是他們看不到也聽不見他的回應。但如果他們想，只要張開雙手他就會來擁抱他們，他們從來沒有失去他。

 

        可Fulgur不想給Uki這樣虛無縹緲的希望。那或許會有用，但它不是真實的。而Fulgur不想對他說謊。

 

        雖然很殘忍，但他還是希望有一天Uki能忘了自己，或者說放下自己去好好的享受陽光，享受空氣，享受他應得的幸福。Fulgur不想成為Uki的束縛，他應是自由多彩的靈魂。

 

        但如果往內心更深處挖掘呢？他才不想要放手。可是他不能。

 

        夜空無月，積雲抹出一抹黛色，淡淡飄蕩在遠空。自然無情，今晚的酒是兩人份的悲慟，他們靠在一起交換彼此的難過，Fulgur捧著人的臉用拇指輕輕替他抹掉淚水，擦去的下一刻自己臉上的卻又因滴落填上方才拭去的缺口，眼淚融合在一起，一如以往交融的呼吸。

 

        他們說著痛苦說著我愛你說著捨不得，一直到夜色漸濃。深夜的天空總算肯為他們哭一場，外面大雨滂沱，裡頭的人將傷口全數揭開，流著血流著淚，甚至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那麼坦白過。

 

        直到淚水流乾，鮮血流盡。

 

        人們說，悲傷到極致是沒有眼淚的。起初Uki還能用淚水宣洩心痛，後來便慢慢的哭不出來了。他倚在Fulgur肩上喃喃說著don’t leave me，即使眼皮沈重，此刻的頭腦也依然清醒。

 

        「I won’t leave you. 」他聽到Fulgur低沉的嗓音說。

 

        「I won’t leave you. 」

 

        有些被迫分離的情侶會將希望寄託於未來，說下輩子再在一起。Uki想，可是他連他愛的Fulgur到底存不存在都不知道，是不是連這樣的盼望都做不到？

 

        數不清又過了多少個日夜，Uki還是常與Fulgur黏在一起，只是他們都不再強顏歡笑，不再掩飾悲傷，難過的時候就表現出難過，快樂的時候也只想和彼此分享真正的快樂。

 

        他們會在一起做著什麼的某一刻突然默契地停下動作，Fulgur看著Uki的眼睛，接著沈默地將他擁入懷中，緊緊抱住好久好久。

 

        無需多言，不捨早已瀰漫在了空氣裡。

 

        Fufuchan出現的頻率從兩三天漸漸到了四五天、一個禮拜、一個月，本就生得敏感的Uki能感覺到他的氣息越來越弱，他很慌張，可是慌張無用。他只能在Fulgur久久出現一次的時候牽好他的手，告訴他自己很想念他，自己很愛他。

 

        他與Fulgur的最後一面恐怕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Uki知道，所以他把他們的日常都錄了起來，存在琴房書桌的抽屜中。他要在失去Fulgur前把這些全部記在腦袋裡，告訴自己不想忘記、不要忘記、不能忘記曾經有這麼個人很愛自己，而自己也很愛他。

 

        他還是很難過，Fulgur也是，但兩人都明白分離的日子近在眼前，不能避免。他們還能做什麼呢？只能用剩下的日子將幸福刻進心裡，追趕著煙花消逝的最後幾點光芒，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來活。

 

        Uki想要至少在Fufuchan離開之前告訴他雖然他走後自己依然會想念，但他會好好過生活，好好活下去，讓Fufuchan不要擔心。

 

        這是他們人生中經歷最漫長的告別。

 

        Fulgur的離開是在一個很平靜的下午。

 

        那是個晴天，但雲遮住了太陽，天空不怎麼陰沈也不怎麼明亮。後院的草剛灑上了水，還濕漉漉的，沒有鳥類願意在上頭駐足片刻，只有被修剪得乾淨整齊的灌木迎接蕭瑟的金風。

 

        一切都是那樣平常。Fulgur說他喜歡秋天，怡人的氣溫總是讓人感到神清氣爽，只可惜街道上的落葉被機器人清掃得一乾二凈，沒有給路邊頑童製造跳進秋葉堆的機會。

 

        Uki本在走廊掛畫，這畫是上週他和Fulgur一起拍下的，一朵印象派玫瑰綻於其上，自然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彷彿從現實世界走進了畫裡，叫人分不清是實是夢。

 

        他退後一步望著畫出神，突然便聽見不遠處書房傳來的碰撞。Uki急匆匆地推開門，只見屋裡一片狼藉，桌子歪斜地倚著牆，椅子退到了角落，Fulgur半跪在散落的文件中間抬頭狼狽地看向他。

 

        銀白摻雜著淺紫與淡藍，像一塊破碎的冰。

 

        這是Archivist的眼神。

 

        「我好像快要消失了。」

 

        Uki快步走去接住他的身子。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出現了。」

 

        他是強行搶過身體的主導權出來見Uki的，現在頭還有點暈眩。雖然Fulgur不忍看見Uki傷心，但他還記得兩人約定過在消失前一定要來說再見。

 

        是時候了。這一刻終究還是到來，就在Fulgur喜歡的秋天裡。Uki跪在Fulgur身前顫抖著手扶好他的身體，抿著唇說了聲「好」。

 

        他曾無數次幻想過兩人的分別，那些畫面讓他幾乎窒息，但他必須準備好面對這一天。

 

        不想對方在最後一刻看到的是自己的崩潰，Uki壓下心痛，卻不自覺地捏緊雙手。

 

        沒有時間浪費了，他們還有比悲傷更重要的事情要說。可明明想說的話有很多，此時那些話語卻全都堵在了嗓眼，Uki一句也說不出來，倒是Fulgur先開了口：

 

        「Uki。」

 

        「我在。」他趕忙回應，生怕錯過對方嘴裡的一個字。

 

        「好好的。」

 

        你要好好的。

 

        三個字包含了太多，Fulgur抬手覆上人的臉頰，Uki貼著他的手掌，忍著眼淚拼命點頭。

 

        Fulgur給了很多叮囑，他說冰箱裡的牛奶記得喝完，自己前幾天買了一些水果，就放在第二層冰箱裡。他說睡前記得把棉被邊角壓到身下，否則半夜踢被子隔天會著涼。他說別總吃太多冰的，會對身體不好。他說下雨天出門記得帶傘，不要淋雨回家。

 

        他說以後的路沒有我了，你要堅強的往前走，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就找Legatus，他會幫你的。

 

        他說，Uki你要幸福，你是生來就該被愛的寶物，你值得書裡最美好的結局。

 

        他說，向前走吧，Uki，大步的向前走。

 

        我在身後看著你走，不要回頭。

 

        Uki一一應下，臉上始終掛著笑。他不想哭著送他走，奈何眼淚就如壞了的水龍頭般不斷湧出，Uki無數次抬手抹掉眼眶的淚水，它們模糊了Fulgur的輪廓，他想要最後再看一次他的臉。

 

        他必須放手了。兩個人牽著手走到了終點，前方是一條通往未來的道路，Uki該往前進，而Fulgur只能陪他到這裡了。

 

        我會放手的，但是，求你了，再一下下。Uki在心裡對自己說，就讓我們最後一次擁抱，最後一次親吻，然後就說再見。

 

        他可能會在Fulgur走後崩潰大哭，但不是現在。Uki話語帶著哽咽，說著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裡。現在我要走啦，你也要好好的。

 

        「記住我愛你。」他說，似乎將最溫暖的陽光與最溫柔的池水都揉進了話語裡。

 

        Fulgur點點頭：「我記住了。」

 

        他也感謝Uki，感謝他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感謝他帶給自己的美好，感謝他讓自己學會了愛。他這一生很短，卻足夠幸福。

 

        他擁有了世界上某些人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

 

        「假如我再也碰不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或許是為了緩和氣氛，又或者只是腦袋裡突然冒出這句台詞，Fulgur眨眨濕潤的眼眸佯裝楚門的語調，一派輕鬆地說道。

 

        不合時宜的玩笑讓Uki忍不住笑出聲來，眼淚卻更加洶湧：

 

        「Babe please⋯⋯別這樣。」

 

        「Ok, ok. 」嘴角還殘存著笑意，Fulgur給了人一個珍重的擁抱，「I’ll catch you next time. 」

 

        Uki將臉埋進他的肩膀：「好。」

 

        他們就這樣緊緊相擁，靜靜感受著時間的流逝。Uki不知道Fulgur離開了沒，卻又害怕知道答案，過了半晌才試探性地輕聲喚道：

 

        「Fufuchan⋯⋯」

 

        「叫我Legatus，Ukiki。」Fulgur退開身子，還像以前一樣稱呼他的愛稱，「叫我Legatus。」

 

        他靠上Uki的額頭，低聲引導。這就像是在由Uki喚醒Legatus的意識，而他，Archivist則在愛人的呼喚中從容退場。

 

        他最後一次感受屬於Uki的氣息，最後一次用眼神描摹他的長相，最後一次在心裡說一句我愛你。

 

        如果有下輩子，Fulgur笑了，如果我有下輩子，我會用全新的身分來找你。你的模樣，你的聲音，你的氣息，我們的愛，我記住了。

 

        所有不捨都在此刻只剩下最純粹的愛意。

 

        「Legatus. 」Uki閉上眼睛，散發淡黃暖光的畫面一幀一幀從黑幕掠過，慕斯蛋糕，宴會香檳，日落酒吧，廢棄圖書館的窗口與看書的人。他喚了Fulgur一聲，Fulgur在那片暖光中抬頭對他揚起一抹微笑。

 

        他感覺到Fulgur殘留在唇上的吻。

 

        「Legatus. 」畫面如老舊的相片褪色，快速倒流，想伸手觸碰卻從指間滑過，怎麼也抓不住。

 

        「Legatus. 」Uki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清冷的灰。

 

        「你好，我的愛人。」

 

        恍然間，他聽到Fulgur這麼說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