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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ELLA

Ike x Vox

繪師:77

​文手:Betlinde

ILLELA.jpg

【1】

       Alban知道這間公寓的備用鑰匙藏在哪裡:門廳裡有一整排的鐵皮郵箱,鑰匙就用吸鐵石貼信箱的底部。以前他曾嘲笑這種老掉牙技巧只應出現在上世紀的間諜電影裡,不過現在他倒是對此感到慶幸:幸好公寓主人用的是這種老掉牙的藏鑰匙手段,否則他就該走投無路了。

       他把鑰匙從信箱底部摳下來,瞥了一眼電梯前的監視器,最終還是決定繞到公寓的後方。這間七層高的公寓有許多來自上一個時代的遺產:實體鑰匙,鐵皮信箱,還有像蛇一樣盤踞在褐色建築後方、漆成黑色的逃生梯。Alban助跑幾步後起跳,拉下收在二樓高低壓的逃生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陣鮮明的疼痛襲向他的側腹。

       “嘶……”

       一定是嗎啡的藥效過了。Alban蹲下身,伸手壓住劇痛的部位。等再抬起手時,手套上多了一層滑膩的暗色。情況不太妙。如果當初他選擇直接搭電梯上來,大概會比現在輕鬆許多。不過出於職業素養,Alban還是希望盡量避免留下任何蹤跡:在這一行裡,你必須嗅出任何潛在的風險,然後全力避開它們,任何細小的疏失都可能會招來致命的後果。

更何況逃到這個地方來,本來就只是他的臨機應變,甚至稱不上是一種備選方案。

Alban平復呼吸,咬緊牙關站了起來,順著梯子爬到了三樓,憑記憶找到與備用鑰匙對應的公寓。這是個安靜的街區,一切喧鬧聲仿佛被積雪吸收了,他只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喘息聲。他試了幾次,終於成功將鑰匙插進鑰匙孔裡。在開門的剎那,黑暗與死寂一同向他撲來,挾帶書墨與皮革的氣息。

一如他所料,房子的主人不在家。

Alban躡手躡腳地穿過客廳摸進浴室,半途不忘從酒櫃上順走一瓶烈酒。他關上門打開燈,從鏡子後面的儲物櫃裡取出急救箱,隨後躺進浴缸裡,解開防彈背心和其他裝備,開始處理側腹上的傷口。外層的衣服還好,但最內層的衣服已然被血浸濕,濕噠噠地黏在傷口上,Alban不得不剪開下擺。

你看,行動出了差錯時就是這樣的,他漫不經心地想著,一面試圖擺出慣常的笑容來緩解劇痛,一面用打火機灼燒鑷子的尖端,將嵌在傷口裡的碎片拔出來。或許是事前調查不夠充分,又或是有人走漏了風聲,幻影怪盜在今天的行動中馬失前蹄:他剛潛進保險庫,手都還沒有碰到放著寶石的保險櫃,腦門上便已聚集了無數紅點。接下來便是一場“大騷動”,以及隨之而來的“大逃亡”。Alban被堵截在一座廢樓裡,不得不打碎玻璃跳窗逃跑。然而在他躍出窗外時,不知是狙擊手的子彈擊中了管線還是怎樣,他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Alban在半空中失去平衡,先落是在雨棚上彈了一下,然後才跌落在地面。幾塊先他一陣的玻璃碎片就這樣順著防彈背心的空隙扎進了他的側腹。

Alban掙扎著站了起來,束緊防彈背心的鬆緊帶來止血,又往自己的大腿動脈上扎了一針嗎啡。不幸中的萬幸是,這些碎片並沒有傷及內臟。但傷勢會拖慢他的腳步,血跡會暴露他的方位,而寒冷的天氣會讓這一切變得更加危險。Alban打算躲到附近的安全屋來避避風頭,不過大約是失血影響了方向感,當他發現自己走錯道時已經太遲,他已經置身於這個舊居民區裡了。

 

血液順著指縫流下,滴落在浴缸裡,狹小的空間中瀰漫著鐵鏽的味道。而在這一陣血腥之間,Alban嗅到了一陣熟悉又幽微的香氣。他偏過頭去,發現那是擺在浴缸旁架子上的沐浴乳。他移開目光,擰開酒瓶喝了一口,用紗布沾了點傷口清洗液,剔除黏在血肉裡的砂石。隨著飆升的腎上腺素緩緩回落,他的大腦也慢慢冷靜了下來。

方才真稱得上是驚魂一刻:Alban在這一區沒有固定的據點,也不認識任何密醫,一時之間能想到的落腳點也只有此處。這間屋子的主人是在城中心工作的調酒師,不到後半夜應該不會回來。只要Alban小心抹去所有侵入痕跡,不帶走任何東西,對方應該不會發覺有人闖進過自己的房子。

 

等到這次危機過去了,再去向他點幾杯酒,再多加點小費當作補償吧,Alban事不關己般想道。

 

不過,即使被發現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最壞的情況不過是他們從今以後相忘於江湖,老死不相往來——就跟此世間所有關係的終點一樣。他跟這公寓的主人相識不過是今年開春的事。那時他正在踩點,準備幾天後對那間酒吧旁的展覽廳下手。為了不讓人起疑,Alban假裝情場失意,坐在吧檯前看著窗外,跟當值的調酒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酒也是一杯接一杯地點。那個調酒師很是健談,酒也調得很對Alban胃口,他還講了不少關於這座城市的有用資訊,這個晚上可以說是大豐收。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可就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了。

第二天早上Alban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他茫然地轉過頭,發現那個銀髮的調酒師——Fulgur Ovid就睡在自己身邊。

幻影怪盜立即跳下床,抓過掉在床邊的衣服穿上,接著躡手躡腳出了客廳,謹慎地湮滅一切可能會洩露他真實身份的線索。他的外套隨意地搭在客廳的沙發上,小設備跟之前一樣裝在隱藏的內袋裡,沒有取出過的痕跡。Alban思索片刻,給對方留了張便簽說明情況,並適當對前一晚的歡愉添油加醋,混進一些曖昧的奉承與讚美——雖然他對整個過程沒有多少記憶,但至少就他的經驗而言,露水情緣們對這一套相當受用。草草寫到最後,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沒有留下自己的聯絡方式跟姓名。

幾週之後,全城的新聞都在以報道展覽廳的失竊案、以及畫在展示櫃上的、“幻影怪盜”的簽名。

Alban等了好一陣子,還是不見任何警察找上門來,甚至連通緝令上的素描都跟他自己的長相迥異。於是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裡,他再次光顧了那間酒吧,在跟上次相同的位置上坐下,點了相同的酒。Fulgur擦著杯子抬起眼,語帶揶揄地向他索要身份證件、以確定他“是否真的達到合法飲酒的年齡“。當Alban鬼使神差地遞出了帶著本名的那張ID卡時,他才終於注意到對方藏在手套和西服下的義肢。

那天晚上他又借宿在了對方的公寓裡,這一次不僅過了夜,還留下吃了早餐。自那以後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協定:Alban仍然沒有跟對方交換聯絡方式,不過只要他來了興致,就會去那間酒吧慢慢喝到Fulgur下班,然後和對方回到這間公寓裡共度漫漫長夜。與旅館相比,公寓的私密性更高,唯一需要擔心的只有裝在電梯口的攝像頭。不過跟屋主一同回來時,他只要巧妙地擋住臉部即可,惟有像今天這樣非法入侵時才需要特地繞道。

不對,嚴格來說,今天他的行為也不能算是非法入侵——Alban一面在傷口附近塗抹碘伏,一面想道。畢竟備用鑰匙的位置可是Fulgur親口告訴他的。“如果你覺得這樣比較方便,可以帶走,下次直接在這邊等我也行。”這也是Fulgur的原話。

不過,Alban終究沒有帶走這條鑰匙。

 

傷口總算清理完畢。Alban墊好敷料,扎好繃帶,確認了一下鬆緊度會不會阻礙自己呼吸,方才靠在浴缸壁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酒精多少能麻痺痛覺,又比普通家用止痛藥見效快。他重新穿戴好衣服和設備,現在只要把浴缸裡的血跡沖洗掉、將其他的一切物歸原位,他就能像往常一樣,如幻影一般消失在霧中。

然而他才剛起身,便感覺雙腿發軟,接著眼前一黑,又跌坐回浴缸裡。事已至此,Alban才驚覺失血對自己造成的影響並不僅有疼痛。如果說方才他是從亢奮中冷靜了下來,現在便是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倦意正順著脊椎孜孜攀援。他掙扎了幾下,想要撐著浴缸邊緣再度起身,但在腎上腺素褪去之後,他的四肢像是灌了鉛一樣。最終,那冰冷的困倦打敗了他,Alban歎了口氣,緩緩踡起身體,將臉埋在膝蓋之間。

只一陣子就好,他想,我只休息一下,馬上就起來。

 

【2】

       他看見許多光怪陸離的畫面:最開始,一切都是黑白的——閃爍的燈光,以及寶石折射出的耀目火彩。然後迪斯可燈球開始在舞池上方旋轉,所有物體染上斑斕色彩。Alban滑進舞池,隨著節拍與燈光擺動身軀。他喜歡酒吧和夜店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幾杯黃湯下肚之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仿佛多年老友,會在恍惚之間分享所有喜怒哀樂。

那種感覺真的很棒。但更棒的是,這一切會在踏出酒吧的那刻戛然而止。保持距離總是好的,至少對Alban而言,保持距離與安全之間是一道等式。

 

“——你還好嗎?”

 

有人問道。在對方開口時Alban似乎聞到了一陣熟悉的味道,某種須後水或者沐浴乳的幽微香氣。他轉過臉去看向面前的舞伴:由於背光的緣故,對方的臉模糊不清。但這沒有關係,名字和相貌都是想要發展長期關係時才會交換的資訊。

       Alban嘟囔著應了一聲,大約是“還好”的意思。他晃了晃腦袋,繼續跟著眼前正在不斷變換的色彩晃動。不想對方直接伸出手來搭在他肩上,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Alban,Alban Knox?”

 

         夢境如肥皂泡般破碎了。Alban猛地睜開雙眼,旋即又因為天花板上的燈光而不得不瞇起眼睛。不過搭在他肩上的那隻手帶著機械特有的涼意,他馬上便想起來這是誰了:

       “噢,呃……嗨,Fulgur?”

       聽見這句話,調酒師放開了手,轉而望向被擺在一旁的酒瓶跟染血的繃帶:“老天,這簡直像是個謀殺現場。你還好嗎?“

Alban的心底重重地咯噔了一下。等等,我睡了多久?關於這個問題,答案顯然是“已經睡得太久”,以至於錯過了銷毀證據並開溜的最佳時機。而且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剛睡醒的緣故,他的腦海中像是蒙了一層雲霧,一時間竟想不出什麼合理的的說辭。最終,Alban聽見自己嘟囔了一句:“我很抱歉,先生,我忘記在購酒之前出示證件。”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聽見Fulgur大笑出聲:

“是嗎?你還有力氣開這種玩笑,看來是沒什麼大礙。”

那隻機械義手鬆開他的肩膀,遞到他眼前,變成一個類似於邀請的姿勢: “不過以防萬一,你需要救護車嗎?”

“不了,我好得很。”

       Alban搖了搖頭,遲疑片刻,還是抓住了Fulgur的手,借力站了起來。最困難的一關已經過去。沒過多久,他便已經被帶到沙發上,身上換了套乾淨的衣服,身上不知為何還多了條毯子。原本那套服裝被脫下來收在一邊,Alban脫下它們時,上面的血液已經全部凝結;抬頭再看時間,Alban潛進公寓的時候大約是十點三十分,而此時已經過了三點。

         他確實是在這裡留得太久了。

“——嘿Fulgur,工作怎麼樣?你好像比平時回來得晚。“

Alban盯著地板上的木紋,覺得自己必須主動說些什麼,於是拉高聲音問道。開放式廚房那邊傳來冰箱打開的聲音:“有人在酒吧鬥毆,所以我留下來維持秩序。”

“哇,”Alban有些不自然地吹了聲口哨,“聽起來真是個波瀾壯闊的夜晚。”

“有時候就是這樣的。” 那聲音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嘿,小貓(Albanya),想吃點什麼嗎?不過別指望我能幫你變出一道法式大餐,我家現在只有外帶跟微波食品。”

       “無論你端上什麼,Daddy.”

         Alban隨口答道。反正沒有傷到內臟,吃點東西補充體力也總是好的。Fulgur在廚房應了一聲,接下來便是一陣碗盤杯盞碰撞,以及煤氣灶被打開的咔噠聲。Alban循聲扭過頭去,想看看能不能看見些什麼,可惜從客廳這邊只能看見廚房的燈光。

       他收回視線,打算在沙發上換個更加舒適的姿勢窩好。或許是因為受傷的緣故,他腦中的一部分仍然是昏沉的。手腕卻在這時硌到了某種塑料。他面前的電視熒幕一下子就亮了起來,公營電視台的畫面躍入他的眼簾。

原來電視一直開著,只不過是靜了音,之前又進入了節電模式導致屏幕暗了下去。Alban拿起遙控器,換了幾個頻道,不過絕大多數頻道都只是在播放廣告或者檢驗圖,又或直接轉播公營台的緊急新聞節目。這種24小時播出的電視台有一個很大的特徵,那便是會將重點新聞翻來覆去地播報,生怕觀眾錯過當下最緊要的信息。

此時此刻,正在不間斷輪播的新聞無他,正正是幻影怪盜竊盜未遂、卻又僥倖逃脫的故事。

       Alban歎了一口氣,再次瞥了一眼廚房,接著用遙控器打開字幕功能。

       他看了一陣子,第一件發現的事情便是他的通緝令更新了:不僅懸賞金額的標價多了兩個零。連上面的照片都從那張與自己長相天差地別的合成圖像,換成了應該是從閉路電視中撷取出來的畫面。不過這並不是太嚴重的問題——從新聞畫面上看起來,這個攝像頭拍攝時距離他相當遠,又開啟的是夜視模式,沒有拍到任何具有辨識度的特徵。而且,Alban早就提前對那一區的攝像頭動過手腳,就算動用最尖端的辨識技術,想必也無法識破他的身份。至於警察的證詞那邊……Alban認為自己應該沒有被看到正臉,逃跑時一路上的燈光都很昏暗,普通人應該沒辦法在那種環境下看清東西。

       他輕輕地出了一口氣,聽見廚房那邊微波爐櫃門被拉開的聲音,以及鍵盤的滴滴聲。事到如今,他忽然感到有些餓了。Alban將毯子推到一旁,打算去廚房裡看看Fulgur正在做些什麼,然而,熒幕下方的跑馬燈再度吸引了他的注意:

 

[00:30訊:警方發言人表示,嫌疑人在逃跑過程中似乎側腹受傷,很可能需要緊急治療。目前,他們正在聯絡室內所有醫院的急救中心。此外,市民如能提供相關線索,請撥打警方熱線電話……]

 

       Alban感覺那些字符像是一記重拳打在他的臉上。

 

【3】

在這一行裡,你必須嗅出任何潛在的風險,然後全力避開它們。畢竟,任何細小的疏失都可能會演變成致命的災難。

       首先,要檢查身邊是否有可疑的光斑。如果光斑在某處停留,且不自然地沿著某一中心晃動,那通常表明附近有反光鏡或者瞄準鏡。不過這一次Alban沒有找到類似的跡象。然而就這樣仍不能放鬆警惕。許多記憶如古舊膠片般同時湧現於腦海。他小心地滑下沙發的靠背伏低身體,確保從這間房子的任何窗口都無法直接看到他的身形。

其次,他需要確認所有裝備的位置——這些東西造價不菲,更重要的是,它們是Alban Knox身為怪盜的鐵證,任何一件被警方得到都會為他的怪盜生涯、甚至整個人生劃上句點。

他運氣不錯,東西目前都還在。不過它們有沒有被人動過就很難說了。畢竟Alban失去意識將近五個小時,之前匆忙之間也忘了先確認自己是否有把物品妥善歸位。

 

而這也讓他不情不願地開始思考另一個問題:Fulgur知道自己是就是正在被全城追緝的怪盜嗎?

 

幻影怪盜的腦筋迅速地轉了起來:那條訊息是從零點三十分開始播的,他想,如今新聞已經連續跑了兩個半小時,任何在這段時間內醒著的人都有充分的可能看到這條訊息。他進屋時電視似乎是關閉的,想必是屋主回來的時候順手打開了它。若然如此,結論便很明顯了——

 

Fulgur很有可能已經覺察出了幻影怪盜的真身。

 

在他的腦海深處,一套更加冷酷的推論正在逐漸成型:最糟糕的可能是,Fulgur不僅識破了他的身份,也已悄悄通知了警方,公寓外邊早就鋪下天羅地網,只待他自己跳進陷阱裡。按照過往的經驗來看,這並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如果事態真的惡化到這種程度……他必須立刻就做好逃離的準備。

Alban摸出那對狀似貓耳的髮夾別在頭上,開啟了定向監聽功能。他屏住呼吸,試圖從北風的呼嘯聲間分辨出不祥之兆——輪胎摩擦柏油路面的細微響動,無線電互相干擾時的刺耳電流聲,直升機機翼旋轉時的噠噠聲,或是以數字暗碼形式傳遞的信息。這些都是警方展開追捕行動時最明顯的特征。然而,他豎起耳朵聽了許久,仍舊沒有監聽到任何異響。這個居民區本就幽靜,如今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風聲,然後便是無盡的虛無。

他幾乎是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好吧,至少現在“這間公寓”是沒有被警察包圍。他這口氣。得是如此自然,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幻影怪盜的危機已經解決了:即便事情沒有演變至最糟的境地,他也不能掉以輕心。最為穩妥的方案自然是搞清楚Fulgur到底對整件事知道多少、自己有哪些需要湮滅的證據,然後在事情失去控制前,像貓一樣從危險邊緣溜走。

攤牌,然後將這一切當做不曾存在的事情——這是應該是最為穩妥的處理方式。

他想站身起來,卻又覺得好像有人在腿上灌鉛了一樣,整副身軀沉重無比。與此同時,一股奇怪的抵觸感油然而生。他聽見叮的一聲,微波爐完成了它的工作。Alban裝作若無其事地盯著電視。過了一小會兒,Fulgur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將一整個托盤的食物放在了Alban面前的茶几上。

“怎麼不打開聲音?”

他伸出手拿起黑色的微波食品塑膠盒遞給Alban,視線在那對髮夾上稍微停留了一會兒,卻又很快轉開。Alban坐起身,含混地嘟囔了幾句糊弄過去,伸手接過那盤食物。那是一份培根蛋麵(Cabonara),只是不知為何旁邊還放了一大堆水煮蔬菜,也許是最近興起的某種健康飲食的風潮。按照Alban平常的習慣,他應該在這裡露出嫌棄的神情,大聲抱怨一番。不過現在他並沒有這個心力,只是小聲道了謝,隨後將盤中的蔬菜都撥到一旁,沉默地吃起剩下的部分。

看到他這副模樣,Fulgur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不過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只是拿起一罐低度數的啤酒在Alban旁邊坐下。拉環折下時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響聲。

於是,這間客廳被怪異的緘默統治了。

 

Alban一面咀嚼,一面在這擠壓鼓膜的緘默中計算他們之間的距離:空隙大約兩拳寬,稱不上是親密無間的距離,若此時要起身道別離開,還是能做得圓滑又不失禮數;但這距離也並不疏遠,祗消輕輕抬手,他的手肘就能抵上對方的肋骨。在聽力強化裝置的輔助下,他可以聽見對方喉結滾動與吞嚥的聲音。還有心跳聲,比平時跳動的速度更快。只不過Alban一時間沒有能夠分清那究竟是誰的心臟的搏動。

他轉過頭去,盯著調酒師的側臉,直到後者將啤酒罐從唇邊拿開:

“……怎麼了?”

Alban以一次深呼吸、還有側腹的隱隱作痛作為自己的開場白:“我在想……你不打算問嗎?”

“問關於什麼? “

“房間裡的大象。”他的傷口跟受傷的原因,或許還有他拒絕就醫的理由。

他呼出一口氣,感受著近乎側腹幾乎麻痺的疼痛。緊接著掩飾般吃了一口盤中的培根蛋麵。在他這麼做的時候,他聽見一聲歎息,然後是一句反問:

 

“你準備好談關於這件事了嗎?”

 

Alban停下動作。要談論“這種事情”,需要多少“時間”來準備?Alban在心中稍作計算,然後暗自震驚於他跟Fulgur相識的時間之久。須知從前 Alban幾乎沒有跟人保持長期的聯絡——又或者說,他總在一個精準的時機找到一個適切的藉口抽身而退,徹底切断“他”跟“他們”之間的關聯。無論當時他是以什麼樣的身份在與對方來往,又或是他們之間上演了多少濃情蜜意。

然而現在呢?從開春到寒冬,他仍隔三岔五地光顧這間公寓。問題是,這段時間足夠漫長嗎?足夠讓幻影怪盜將弱點和盤托出,或者讓對方保持沉默嗎?

最終,Alban並沒有給出一個“是”或者“否”的答案,只是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將目光投向電視熒幕:

“天啊,這段新聞是不是已經重複播到第五次了?”

他擔心自己的聲音會不自然地拔高,因此還特地壓低了聲線,結果倒令嗓音不必要地低沉了下去。他感覺Fulgur盯著自己看了一小會兒,然後也看向熒幕,聲音出奇地平靜:“準確地說,已經是第六次了。”

“也是喔。”

又是一陣無言。Alban拿起遙控器把音量打開了一點,好讓場面顯得不那麼尷尬。現在現在正在播放的是對警方發言人的採訪,以及過往怪盜案件回顧。錯了,他看著那些圖示想,錯了,有很多地方都是錯的。時間出了差錯,地點並不正確,人也不對。這節目甚至不知道從哪裡挖來幾個線人,言之鑿鑿斬釘截鐵,聲稱自己持有關於怪盜真身的線索,甚至曾經是他的同謀。而據Alban所所知,幻影怪盜沒有任何同伴。或許以前也曾有過,只是那些回憶現在已經被時光徹底風化了,又或者被他扔進了記憶的角落。而世界上唯一——很有可能是唯二知道幻影怪盜真身的人,此刻正坐在這間小小的公寓裡並肩而坐,隔著兩拳的距離。

 

“——Alban,你打算繼續待在這裡嗎?“

Fulgur看著電視熒幕上的影像,開口換了個話題。音量恰好能蓋過電視的聲音。機械做的指尖輪流輕敲啤酒罐罐身,發出一連串噪響。似乎是被它所干擾Alban的回答遲滯了一小會兒,“呃看警方封城查案的架勢,路上可能封死了。所以我猜……至少還會再多留一會兒。”

“確實。”

敲擊聲停止了,過了一會兒,Alban聽見對方補充道:“你想待到什麼時候走都可以,你知道被褥之類的在哪裡。不過如果你感覺不太舒服的話還是講一聲。我可以幫你跑一趟藥店。”

“呃,謝謝?”

然後他才感覺到了少許違和感:調酒師的聲音與平時相比似乎多了些別的情緒。還沒等他仔細斟酌,話語已經脫口而出:

“等等……Fulgur,你在擔心我嗎?”

這句話打趣的意味遠比認真詢問的成分要多,畢竟他們之間的交流方式就是如此,由擠兌、調侃,以及一些不成文的默契與保留組成。Alban稍稍側過臉去,對上銀色的視線。接著他便看見了出人意料的一幕:那雙眼瞳微微縮小,似乎有些難以置信:“不,我完全不在乎你的死活。如果你因為破傷風或者別的什麼東西感染而死在這裡,我也只會冷靜地打電話通知殯儀館——看在老天的份上!Alban!”

Fulgur的聲量越來越高,然後又倏然降低:“當然了。”

 

“喔、喔……”

Alban有些拿捏不准自己該如何應對這樣直白的表態。Fulgur又拿起啤酒罐喝了一口,不過Alban沒聽見液體流動的聲響——那個罐子似乎已經空了。調酒師似乎感到有些煩躁,將啤酒罐放在茶几上時動作重了些,發出哐當一聲。接著,他又重複了一次:

 

“當然了。“

 

“對不起,我——”

Alban感到左邊的胸腔裡不知怎地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其程度更鮮明於側腹的傷口。然而Fulgur搖了搖頭,抬手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不知怎麼的,Alban想起了他們一起看過的電影:上個世紀的間諜片,途中有一幕是男主角在找到了女主角用磁鐵藏在鐵皮椅子下的保險箱鑰匙。那大概是他們一起共度的第三或者第四個晚上,他們喝了點酒,就跟現在一樣坐在沙發上,肩並肩地看著電視。也就是那個時候,Fulgur隨口提起自己家的備份鑰匙用的是類似的方式藏在了信箱下方,而Alban只是笑著告訴他跟電影中演的不一樣,這樣做並不安全,甚至往往是入室盜竊的原因。人為錯誤。那場對話是如何終結的他已經不太記得,大概率是結束於一個吻或者一個漫長的夜晚。

爾後,大約半年之後,一切“前情提要”如今有如涓流入海,匯聚於此時此刻。也許,是時候講清楚了。

 

“……其實……我是從屋頂上摔下來了。

Alban慢慢地開口陳述道。這句話是一個陳述句,不是謊言,適合用來作為告解的開端。但他還沒有決定好——或者說,仍想將攤牌時刻繼續往後拖一拖。因此說完這句後他停頓了片刻,又看向電視:那張懸賞通緝令又一次出現在屏幕上,帶著極高的懸賞面值。正常來說,很少有人會看了這面值而不心動的。

但Fulgur沒有去看那張通緝令,只是盯著那個有些變形的啤酒罐:“嗯。”

“摔的地方有點不湊巧,插進了一片玻璃,”Alban繼續小心地編織陳述、繞開問題的核心,就像避開一把尖刀的鋒刃,“我急著處理所以才來了這裡,因為……畢竟你這邊剛好在那附近。“

話說出口了他才覺得,最後這個理由著實有些牽強,不过它并没有被認真追究:“这样啊。有些傷口表面上可能看起來沒什麼,實際卻很嚴重。之後你最好還是去做個詳細的檢查。”

“哈哈……你知道得可真清楚。”

兩拳的距離以外響起一聲歎息:“我送過不少人進急診室。”

“哇哦……为什么?”

“絕大多數是因為喝多了酒開始動手的客人。但是,”這裡有個不自然的停頓,“也有因為別的原因。”Fulgur的眼睛閃爍了一下,裡面似乎有某種陰翳閃過。Alban本想追問,話到嘴邊時卻又止住了: “是嗎。 “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我這次應該沒有傷到重要的器官。大概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Fulgur?”

還沒等他講完,Fulgur站了起來,走進了自己的臥室。不過沒過多久就出來了,手裡還拿著一張紙條。他把紙條放在Alban面前,上面草草地寫著某個名字,還有與之相關的聯絡方式。或許是見Alban一臉迷惑,他又補充說道:

“這是我認識的診所的聯絡方式。今天過後,如果你想尋求醫療幫助的話,找他們就行。他們不會出賣病患個資的。”

Alban眨了眨眼,沒有拿起那張紙。再度拖延了片刻後,他決定順流而下。

“Fulgur?”

他端正了坐姿,試探性地叫了對方的名字

“聽著,既然如此,我想你想應該知道了。我——”

“——先等一等。”

Alban的話再一次被打斷了。Fulgur重新坐回沙發上,這一次,他們之間只剩下一拳的距離。隨著距離的拉進,Alban能聽見的聲音也變得更加細微。現在他能清楚地聽見氣流在人工喉嚨中穿過的風聲,還有機械關節之間摩挲的聲響。Fulgur看著他慎重地、一字一句地講道:

“在你說出任何不理智的話之前,我有個建議——不要說。把那些話留在你心底吧。”

這是什麼意思?Alban歪著頭思考著,不過他馬上便得到了解釋:

“你也知道,身為調酒師,有許多常客在喝醉了之後會向我傾訴他們的心聲。”

“嗯。”其中很有可能包括了他自己,Alban心想。

“我不會告訴你他們具體說過些什麼。不過相信我,我這輩子聽過的蠢話已經夠多了。”

“可以想象。”

“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在吐露完秘密之後就不會再出現。”

Alban試圖解讀那句話中的含義——又或者應該說的是,他其實已經理解了,只是他還沒有反應過來而已。於是,調酒師繼續說道:

“我大概能預想到你要告訴我的是什麼。只是……拜託你,別往下說了。”

 

啊。

是這樣嗎?是這樣啊。

 

 “你不好奇嗎?” Alban幾乎是下意識地反問道,“關於我想告訴你的事?”

“很難否認這一點。人們總會對有些好奇心的,不過……比起刨根究底,或許我更加在意自己現在擁有的事情。“

這句話真是講得太漂亮了,Alban心想,它是如此漂亮地堵死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以及從這場迷夢中抽身的一切理由和藉口。但是這份挫折卻意外地不令人氣惱。又或者應該說,這種感覺真的很棒,Alban明明沒喝酒,卻也被醺得有點飄飄然了起來。

他拿起那張寫有聯絡方式的紙條,胡亂地塞進口袋,指尖碰到了某個堅硬而冰冷的東西。Alban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那是什麼——是這間公寓的鑰匙。他捏緊那塊小小的金屬鐵片,不死心般最後說了一句:

“Fulgur,你有那種痛失巨額彩票的經歷嗎?”

“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Alban抬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悶聲給出答復:

 

“或許你早就已經體驗過那樣的感受了。”

 

回應他的是低沉卻暢快的笑聲。

Alban聽著那陣,決定將捏在自己手中的鑰匙加入幻影怪盜的戰利品庫。不過,那也得是他回去之後的事情了。而在那之前,在天亮之前,他決定先在這間公寓裡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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