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他時，這人大約十歲左右——儘管從他瘦弱的身形來看，完全不像是十歲孩子該有的樣子。

 

和其他孩子不同，既不是無法靠自己生存因此必須絞死的嬰兒，也不是足夠健壯、就是發瘋亦有能力逃出的少年人……但讓我最印象深刻的不是這些，而是他的神情。

 

毫無畏懼、也絲毫沒有逃跑意思的神色，一時間竟不明白是對方感受不到那樣的情緒，又或是早已放棄了掙扎。

 

「神明大人……」好吧，語氣倒是有些顫抖，看起來對於這樣的處境還是有正常反應的。「今年的祭品在此……」

 

「首先，我不是『神明』——硬要說的話我確實有類似的身份，不過我的主要工作只是紀錄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罷了。」明已讓這片土地的村民誤解許久，我還是忍不住糾正了他，「其次，我也不需要祭品——所以你走吧，離開這個村子，過上更好的……」

 

「不可以！」他突地驚慌起來，顯然有什麼事比被「獻祭」更讓人害怕；但接著對方像意識到什麼的迅速瑟縮了，並以勉強能聽清的音量囁嚅道：「要是我逃跑，他們不會放過我母親的……」

 

「……」沉默了會我將一切話語化作嘆息——人類這種無謂的羈絆，時至今日我果然還是無法明白。「我知道了，不過我可沒辦法照顧孩子，你能照顧好自己？」

 

在其瘋狂點頭後，我探出觸肢輕鬆便粉碎了鐐銬。「那麼，這裡往後就是你的住所了，只要別隨意動我的東西……」

 

「謝謝呃、謝謝紀錄官大人！」看著他真的打算如此稱呼的眼神，我連忙再次糾正對方，「……別喊我大人，要稱呼的話就……叫我先生吧。」

 

「好的，紀錄官先生。」

 

「……算了。」

 

數次耳提面命之後，他終於改掉了那些莫名的稱呼，普通地喊起我「先生」。

 

儘管這裡切實來過不少孩子，然而對方是第一個會回應我呼喚的人——猶如「孩子」這稱呼是因他存在一般。

 

而對方也時常喚起我，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下。

 

「先生！」這是他第一次自己到外頭，收穫大量的漁獲後得意地向我炫耀的時候。

 

「先生——」這是對方讓我生氣時，拖著長音試圖撒嬌的語氣。

 

「先生。」這是我們無法相互理解時，這人少有的冷淡口吻。

 

「先生……」這是……

 

「先生……雖然您一直說著『我並不是這樣的』，但您確實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還要溫柔——請不要否定這件事實。」我也不曉得為何他會在那天談起了這事，因此當時的我只是邊寫著紀錄邊答道：「是嗎？我認為自己不過是做了該做的事，實在稱不上是……」

 

接續感受到的、顫抖的碰觸使我瞬間噤聲——對方猶如和什麼祈禱似地捧著觸肢，近乎虔誠地虔誠地親吻了它；然後我聽聞了未曾料想會從人口中說出的、或許能稱之為欲求的字句。「要是某天……某天我死了的話，就把我吃掉吧……我想，成為您的一部分活下去。」

 

我當然不會將他作為「祭品」食用，也不會回應那些身為人類所擁有的渴望——畢竟願望都會是有代價的，要是隨意許願了，不論是對這人還是自己都不是什麼好事。

 

但他彷彿不在意那天的拒絕似地，仍和我像從前一樣相處著……撇除開始時不時送禮物這點之外。

 

有時是較為珍貴的果子、肉品或是漁獲，有時則是不知道從哪裡換取的首飾品，甚至有些能看出來大概是對方的手作品。

 

因為實在不想收到人被婉拒再次失落的神情，我開始以自己寫的故事手稿或是其他從前蒐集的飾品作為「交換」——最初對方不斷回絕這件事，要我不要再對他更好了；不過在我的說服和要求之下，對方最後還是好好接受了。

 

看著人每次收下禮物時的笑容，我想，或許也不是非得和他拉開距離不可。

 

——然而一切都在對方將20歲那年，於那地毀滅消逝了。

 

距離他的生日剩下不到一個月，我準備了新的首飾和故事，並趁人不在練習將內容讀得更好的那天，對方直至深夜也沒有回來。

 

擔憂其少有的晚歸，動身欲前往森林查看情況時，他終於踉蹌地從林中出現了，以渾身是血的狀態。

 

接踵而來的吵雜聲響使我很快便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沒有理會他們絲毫不把「祭品」當人類看的討論內容，我抱著對方回到了家中。

 

本安靜著的人直到我試著讓傷口止血時，方因忍受不了疼痛與委屈終是嗚咽出聲。「先、先生嗚……他們還是、還是把我母親……趕走了……」

 

「還說……我肯定和你做了什麼咳、交易……說我是……要毀滅村莊的、怪物……明明先生、先生是比誰都……」

 

「……我知道了，你先別說話。」瞭解了他受傷的嚴重程度後，同時也明白這不是目前的自己所能救治的程度；微不可聞的嘆息接續的是我猶豫許久，原想在往後饋贈給人的事物。「我的名字是Ike Eveland。」

 

看著對方些許困惑的表情，我又一次重複，「我是Ike Eveland——你叫什麼名字？」

 

「……Mysta，全名是……Mysta Rias。」遲疑一會他還是給了答覆，我也連忙繼續說道：「——Mysta Rias，你的願望是什麼？作為交換『真名』的代價，我願意聆聽你的心願；相對的，到真正的『神明大人』將你帶走前，你的所有皆會隸屬於我。」

 

縱然對方從此之後真會變成那些人口中所謂的「怪物」，但只要他活下去、只要別讓Mysta在這裡死去……

 

「我希望、Ike Eveland……先生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說著這些話的人不知為何地笑了起來，「太好了……我永遠、咳……謝謝你、為我生氣……」

 

我原來在憤怒著嗎？望向一時無法理解的我的他，只是抬手輕覆上我的面頰。「我很、自大吧……但是我、想實現你的……」

 

「你有聽過當地的傳說嗎？」

 

「什麼傳說？」

 

「聽說在幾百年前的今天，這裡曾經發生了毀滅整個村莊的洪水——那天當地人供奉的神殿被完全摧毀，村裡也沒有任何人存活下來……」

 

「你接著不會是要說觸怒『神』的故事吧？」

 

「幹嘛說的好像是什麼老掉牙的東西？接下來很有意思的……」

 

聽著咖啡廳隔壁桌的女孩們討論的事，我不自覺停下寫作的手並微笑起來，不過一道從上方傳來的聲音很快便打斷我的思緒——從對方的呼吸頻率來看，大抵是很急著跑過來的吧。

 

「抱、抱歉！我遲到了……您是、您是Mr.I，對吧？——我是Mysta Rias，今天請多指教了……」仰起頭望著他有些愧疚的神色，我僅是繼續維持著笑容朝人伸手。「我知道、偵探……不，Mysta Rias。」

 

「我是Ike Eveland，一名職業作家，今天也請多指教了——好了，請和我接續說下去吧，上次聊到的、關於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