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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JISANJI EN二創同人祭
NIJISANJI EN Derivative Work Association
Seasons of love
Ike x Vox
繪師:Kuri
文手:祁塵
「只有忘記一個人才需要找理由,意識到愛是一眼瞬間的事情。」
-越過人群,我與你相連-
摘下一直戴在鼻樑上的墨鏡,Ike向後躺倒在曬得發燙的沙灘椅上,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母國的白天一日比一日長,那顆炙熱的太陽不管他入睡還是睜眼都掛在天上,模糊了他對時間流速的認知。這大大地影響了他本就淒慘的睡眠品質,好不容易熬過幾近暴斃的期末週,他二話不說搭上飛機,把自己送往擁有夜晚的城市。
班機落地時他便見到了心心念念的夜空。終於鬆弛幾分的神經悄悄催動他許久未見的喜悅之情,促使他迎著帶有潮氣的溫熱晚風雀躍地一路奔馳,把接下來的行程和自己一起摔進柔軟的床鋪裡。
但這樣臨時起意的旅遊很快便彰顯出它的缺點--Ike來到允許戲水的海邊,才發現自己在準備行李時根本沒放適合玩水的東西。時尚潮男他本人並不想一身狼狽地拖著水漬回飯店,也懶得走去商店街買充滿遊客味的海灘褲,索性脫掉鞋襪走進沙灘,在離海洋和人群都有些距離的躺椅上落座。
這才是適合人類生存的夏天!Ike瞇著眼享受重新變得明亮的視野,小聲歡呼了一聲「假期萬歲」。
光裸的雙腳在熱辣陽光下被烤了好一陣子,他漸漸生出想要踩踩水降溫的衝動。
把褲管捲起來的話,稍微過去一下也沒關係吧?難得都來了這一趟,只是待在這裡看也滿可惜的。三兩下說服自己,Ike在捲褲腳的同時抬頭掃視海面,想找一片人少的區域下海玩個兩分鐘。
憑著算得上優越的視力,他發現稍遠處確實存在幾乎是無人的海域,除了一顆用偏快的頻率載浮載沉的人頭以外再無他物──幾秒過去,它便沒入水裡再沒有出現。
這是目睹了溺水現場吧!Ike反射性地從躺椅上跳起來,顧不得自己的穿著有多不適合下水,在全力狂奔後義無反顧跳進海裡。
他努力睜開眼睛,忍住海水造成的刺痛,找到了那個緩緩下沉的身影。對方脫力的身軀被緊緊扣在Ike懷裡,帶回呼吸得到空氣的陸上。
由於實在太過擔心對方的狀況,還沒走出多遠,Ike就把人放到沙灘上拍打臉頰、試圖喚醒他的意識。身後的海浪時不時漫過他們的小腿,又逃跑似的退去蹤跡;如此周而復始,簡直像是奪走了本該屬於這個人的規律呼吸一般。
見他始終沒有醒來的跡象,Ike只好一邊祈禱不要造成對方的二次傷害,一邊用已經忘得差不多的差勁技術給人做心肺復甦。
堅持不懈地做過好幾輪,直到Ike的兩臂已經微微發痠,被他罩在影子裡的那人終於吐出一口水、劇烈地咳嗽起來。
「太好了!」Ike連忙停止手上的動作,俯身把人扶起來,「你還好嗎?」
從昏迷中轉醒的人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對視的時間漫長到幾乎讓人懷疑他時腦袋裡也進了水,需要等它們都排乾淨了,才能重新賦予組織語言的能力。
又或許那只是一瞬間,他就捉住了Ike的手臂,表現激動又語帶感激:「謝謝你……是你救了我對嗎?」
Ike被他突然的肢體接觸嚇了一跳,卻也沒有馬上發作,只是耐心地回應:「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死掉。既然你沒事了,我也就不多打擾……」
「那怎麼行!」對方打斷他離開的動作,手上的力道似乎加重了一些,「你救了我一命,我必須好好答謝才行。」
「沒有你說得那麼誇張啦,只是舉手之勞而已。」Ike試圖用自認完美無缺的藉口婉拒,如何也說不出自己不想久留的真正原因,是因為想要早一點換下這身被水浸濕、緊緊貼在身上還沾滿了沙粒的衣服。
「那麼可以至少讓我知道你的名字嗎?我真的很想報答你。」讀出了他的拒絕之意,對方鬆開手,唯獨一對眼睛仍是緊緊地抓著他不放。
「我叫Vox。」那人緊接著補上。
「Ike Eveland。」他滿意地朝人淺淺微笑,主動張開雙臂,上前把人抱在懷裡。
「這樣就好,我會記得你送了我一個擁抱當作謝禮。」他拍了拍自己膝蓋上的泥沙,起身向Vox揮手道別,「很高興認識你,Vox。」
裝作雲淡風輕回到原來的躺椅旁,Ike花了兩秒思考要不要穿鞋,最後決定不要讓唯一倖免的它們也受到傷害,於是把鞋子夾緊在手指間,光著腳一路趕回下榻的飯店。
好丟臉,路人一定覺得他是個一時衝動就下海玩水、瘋完了才考慮後果的笨蛋遊客。要是和朋友一起來就好了,一群年輕男生一起做傻事肯定比獨自一人要來得合理很多。
回到房裡時,他的衣服已經被太陽烘乾得差不多了,然而蒸乾的鹽粒卻比濕黏的海水更令人不適。他迫不及待地鑽進浴室裡把自己剝光、站到蓮蓬頭底下享受久違的潔淨。
黃昏時分他又一次光鮮亮麗地出門覓食,要去的餐廳在他洗澡出來擦頭髮時就決定好了,離他的飯店只差一個路口,網路上評價相當不錯。
這次肯定不會再有什麼突發狀況。他如此堅信著,推開了餐廳的門。
然後正對上已經落座的Vox被菜單遮住一半的臉。
這個城市有小成這樣嗎?Ike愣在門口一時挪不動腳步。菜單另一端的那雙眼睛受到門板吱呀聲的誘導,咕嚕一下轉過來,又飛快回到紙面上。
暗自慶幸沒有直接對上眼,他悄悄向後跨了一步決定先逃再說。卻見Vox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甚至直接從座位上起身,向著他走來。
「Ike!」Vox喜出望外地喊他名字,唇角順著尾音勾起一座倒掛的彩虹,「你也要在這裡吃晚餐嗎?」
不妙。剛才在海邊兩個人都很狼狽所以沒多注意,此刻經過了一番梳洗,他才意識到這個人簡直好看得沒道理,全身上下唯一的缺點就只有腳上那雙涼鞋。Ike氣得在心裡大喊:誰會穿這麼好看還配涼鞋!白長了笑起來這麼可愛的一張臉!
顧著和對方的穿搭生悶氣,Ike張口要答話時Vox已經出現在他面前不遠處。這下沒可能再逃走了吧,他輕聲嘆息,屈服於長相的自己實在太過不妙。
迎著Vox期待的目光,他輕輕點了點頭。
「太好了,要不要乾脆和我一起?」Vox說,「這一頓我請--千萬別因為不想被回禮就拒絕!我純粹是想多認識你。」
自己到底在他心裡留下了什麼樣的印象啊?話說這是被搭訕了嗎?Ike思緒飄出去好遠,一邊覺得就這樣來向他示好的行為很輕浮,一邊又罵自己多慮、曲解對方的好意。出門旅遊是會這麼密集得發生戲劇性展開的行為嗎?
心裡不同勢力的小人吵了好幾個回合,也沒能為Ike得出一個有用的結論。他搖搖頭甩掉腦袋裡的雜音,只留下一個落在這裡有些突兀的念頭:好奇怪,他的雙眼瞇著笑時會染上一層淺淺的玫紅色,像是顆發著光的透明玻璃珠;現在卻無法在一片琥珀中找到半點當時的影子。
好想再看一次。Ike本能地答應了他的邀約。
「你是當地人嗎?」跟著人落了座,在等待上菜的期間,Ike隨口挑起話題。
「不是喔。我只是想給自己放個假,來這裡旅遊放鬆。」Vox喝下一口水,舉著杯子比劃他的衣服,「你呢?你看起來很不像當地人。」
「嗯,我也是趁著暑假出來旅遊,順便躲一躲北歐不落下的太陽。」他兩指勾住自己的衣領,玩味地向Vox挑眉,「我長得太北歐了?」
Vox被他逗得笑出聲,緊接著搖搖頭,「不是這樣的,我是從你的口音和精緻的打扮去猜,老實說我以為你是來取材的藝術家。」
斂去剩餘的笑意,他慢慢抬起視線,真誠地看進Ike的眼底,「抱歉我害你弄濕了下午那套衣服,它們很漂亮,也很適合你。」
……怎麼回事,氣氛變得好奇怪。Ike突地感覺喉頭一陣燥熱,一閃而過的心動被他判定為餓過頭導致臟器發出無聲抗議。他連忙轉移話題,掩蓋自己吞口水的聲音:「對了,你怎麼會溺水?」
這個問題惹得Vox整個人都黯淡了幾分。Ike以為自己踩到了不該踩的雷,剛要打哈哈收回他的疑問,就聽見了對方的回答。
「早些時候,那片海域上有海鷗飛過。」
意料之外的回答。Ike沒有立刻出聲,默默地等待後續的解釋。他知道自己要的答案是在這之後。
果然,那人經過一個短暫的停頓,再次開口:「我看了很久,總覺得牠們會到岸上來坐坐,可是等了半天,落下來的只有一根不慎從翅膀脫落的羽毛。」
「只有自己它根本飛不起來呀,只能在風裡一路下墜,然後被吞吃進深不見底的大海。那一刻我覺得它好像我自己,就特別得不想讓它掉進海裡,所以我選擇下海接接看,結果我們兩個都被捲走了。」Vox終於抬頭,卻立刻僵住,「你這是什麼表情!」
「呃,抱歉。」Ike伸出一隻手摀住自己的半張臉,沉吟了半天,仔細斟酌著回話的方式。
好強烈的自毀既視感啊!這個人張口就是一段青春疼痛文學到底是過去受過多少傷!
千萬不要再深入摳人家傷疤了,Ike Eveland。他在心裡大聲提醒自己。
他最終如此作答:「就是覺得你……好敏感細膩。」
Vox聳聳肩,就著進食的間隙自嘲一句:「謝謝你這麼照顧二十六歲待業青年的心情。」
「嗯?」Ike反射性地挑眉,「你二十六了?」
見對方叼著食物輕巧地點點頭,Ike上上下下重新把人打量了一遍,語氣仍帶著不可置信,「那你大我五歲呢。完全看不出來。」
甚至以為他比自己要小一點,好少在相對年長的人身上見到這樣的活力。他把後半句話留在心裡。
不過,到了這個年紀,這麼一點差距基本能當作不存在了吧。
本著試試也無傷大雅的心態,Ike很快接續自己的話,「我是不是該對你恭敬一點呢?你是我的長輩了。」
聽了他的發言,Vox表情非常怪異。他把兩隻手都放在桌面上,視線直直地投過來,「我可不想讓追求對象覺得自己是我兒子輩的人。」
Ike眨眨眼,感覺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發言。
沒等他反應過來,鮮豔的紅先一步爬上Vox的耳尖,惹得那人手忙腳亂地反駁:「不是的,等等……Ike,我是說--我不想這樣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喔~」Ike托著腮,饒有興致地看著坐在他對面的人自亂陣腳。
窘迫和羞恥使得那抹紅暈很快爬滿了Vox的面頰,像是剛蒸完桑拿神智不清地出來,支支吾吾地吐出一些破碎的解釋,末了才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問:「你懂我意思嗎?」
「嗯。」Ike幅度不大地點頭,手臂撐著桌子前傾上身,隔著被他拉近許多的距離看進對方慌亂的雙眼。他其實根本沒在聽Vox到底都說了些什麼,一切注意力都被他用來憋住笑意。
「你把心裡想的和嘴巴要說的話弄反了。」他說。
興許是他刻意擺出嚴肅神情的關係,那一頭的人頓時像是洩了氣的氣球,「……對啦。我本來想找機會慢慢認識你再開始追你的,現在你都知道了。我就是對你一見鍾情。」
這個人老實得令他意外,Ike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開個玩笑會翻車翻到這種地步,直接把人家逼得當場告白。
因為溺水後第一個見到的人是他,所以這麼輕易地墜入愛河了?這是吊橋效應嗎?他實在不曉得。
這樣的情感能維持到什麼程度呢,他忍不住感到好奇。
「我的暑假還有兩個月,這段期間……」Ike刻意沒有直接回答。慢條斯理地抽了張衛生紙擦拭嘴巴周圍,這才重新和Vox對上視線,「試著讓我愛上你吧。」
他無視了處在震驚之中的Vox發出的疑問和制止,拿起他們的單據迅速在櫃檯結完帳,兩指夾著收據炫耀似地一晃,他向人笑得瞇起眼睛。
「給你機會再約我出來。」
後來的幾天裡,他都在回想自己是哪來的勇氣做出這麼大膽的行為。
原本在校園裡,Ike就是不缺追求者的類型。只是因為生活太過忙碌、沒有精力去談戀愛的緣故,他至今已經獨身了很長一段時間。
現在怎麼就對人家發出這種挑戰啊,是放假了神經變大條嗎。要是真的在一起了,他開學回去就提分手會不會有點渣。
不過,既然是他自己誇下的海口,要是光速反悔也未免太丟人了。眼下就走一步看一步吧,當成是多了一個普通旅伴也不錯。
那晚一踏出餐館,Vox立刻追了出來跟他要聯絡方式。同樣是沒有詳細規劃行程、純粹為了放鬆而來到異國他鄉的兩個人,藉著這個契機走進對方和自己同樣空白的行程規劃表裡,從一座城市的最南岸逛到另一座城市去。
起初總是由Vox來問他要不要一起,直到後來習慣了對方的陪伴,他們乾脆在轉移飯店的時候直接住在隔壁房間,是開門跨兩步就能找到彼此的距離。
清點好一整天的待辦事項,Ike仔細給房門上了鎖,走到隔壁去按Vox房間的門鈴。
「馬上!」房裡那人大聲回應,沒過幾秒就開門走出來。
他們出門的時間接近正午,街上人流量大得嚇人。好不容易搭上人擠人的雙層巴士,負責決定今日行程的Ike抖開他剛買不久就畫滿記號的地圖,比著上面的其中一個觀光景點說:「等一下帶你去吃這裡的冰淇淋,我朋友強力推薦的。」
Vox腦袋湊過來看,隨即點了點頭,「我聽說過,那間店的口味很特別。」
把後面的行程簡單提過一遍,確認過Vox也願意這樣安排,他把地圖收回背包裡,在巴士停靠時跟著人一起輕盈地跳下車。
「希望我們到的時候還沒賣完。」他心情很好地宣布。
Vox在他身後也跟著下車,「說不定會實現哦?第一站會經過許願池吧。」
「來都來了就當交過路費嗎?」Ike調侃歸調侃,真到了許願池前還是停下了腳步,虔誠地丟了一枚亮晶晶的硬幣。
另一枚硬幣從他身側飛過,撲通一聲也掉進許願池裡。
他於是轉過去問:「你許了什麼願?」
「很顯然,我許願你也能喜歡我。」Vox毫不避諱。
四捨五入又被告白,Ike立刻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多嘴問他這個問題。當初那樣講話是自己魯莽,但這個現世報回來的速度也太快了一點,讓他被自己尷尬得不行。
冷靜,深呼吸。Ike用力閉眼,告訴自己不可以臨陣脫逃,才又重新接上話題。
「嗯,那你加油。」
越過散發強烈熱氣的密集人流,他們終於來到從視覺上就能讓人倍感清爽的小店前。冰櫃裡陳列著五顏六色冰淇淋,從旁邊的品名標示看來都是平時十分少見的口味。
過於豐富誘人的選擇沒有困擾到Ike買自己喜歡的草莓味,但很顯然並不適用於看到新鮮事物就想嘗一嘗的Vox。他在冰櫃前皺眉,眼珠從左轉到右邊,又慢吞吞回到左邊。
「我先去那邊等你喔。」Ike捧著裝了滿滿冰淇淋的紙杯,指了指一旁空著的座位區。
天氣熱得過分,只是從櫃檯到座位這麼點距離,他手裡的冰邊緣已經微微融化,掉在杯子底部緩緩流動。Ike拿湯匙把它們撈起來放進嘴裡,舌尖上酸甜的味道一下子蔓延開,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真的來對地方了。他看著向自己走來的身影又吃下第二口。
Vox在對面落座,他湊過去看人杯子裡白色綠色各半的冰淇淋球,抬頭詢問:「你最後選了什麼?」
「開心果和馬林糖。」Vox答,「果然還是想吃看看別的地方沒有的口味,就當開盲盒了。」
「我覺得應該不會差,他們家普通的草莓都是令人驚艷的好吃。」Ike展示了自己手裡的紙杯,扎實填滿的冰已經被自己掏空一大半。
「承你吉言。」Vox也挖起一勺來細細品味,晶亮雙眼再抬起來時盛滿驚喜。
「真的很棒對吧。」見對方表現出肯定,Ike無端生出一股驕傲之意。
那人坦然點頭,迫不及待分享自己的喜悅:「你要不要吃吃看?」
自己顯然是和Vox一樣興奮,才會下意識含住對方手裡那支湯匙。Ike還沒發表對於美食的感想,視線偏移五公分才注意到Vox左手已經把紙杯推到他面前,是要讓他自己挖的意思。
「啊,對不起。」Ike連忙坐直,自己搞出來的烏龍讓他難以組織好完整的句子,「一不留神就……那個,冰很好吃!」
那隻小湯匙好像會發燙一樣,誰也沒敢再盯著它看,就被Vox插進杯子裡,悄聲無息拖回自己面前。它們的主人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又挖起一勺冰放進嘴裡,隨著轉開的視線鼻音嗡嗡響,「嗯……」
他這麼在意嗎,到底該不該告訴他,當初在海邊做心肺復甦的時候他們就有過比這更接近接吻的距離了。Ike看著自己杯底薄薄一層粉嫩的液體,打消這個念頭。
一定是太陽太大了,才會曬得他們哪裡都泛紅,連藏在頭髮底下的耳朵尖也沒躲過。
後面他們還是照樣一起去了很多地方,這樣一個小意外起不到什麼太大的影響,頂多是讓Ike更確定了Vox真的有在把他當成愛慕對象。
相遇至今,這麼多天相處下來,他並不排斥與這個人相處,甚至有點樂在其中。經過每日高強度的相伴,Ike發現他們倆的愛好相似得嚇人,散步時隨意提起的話題總能被穩穩接住,並以最完美的狀態回傳到他手裡。
他難能不承認,在Vox堅持不懈又進退有度的追求攻勢之下,他漸漸意識到自己藏在旅遊的喜悅背後的那份漸漸萌動的春心。
那顆玫紅色玻璃珠在他皮膚上周而復始地繞,緩慢落到肩胛骨上方,遂悄悄地融進骨血、在他的心房裡佔據一個位置。存在隨著每次心跳發生,而變得更加清晰一分。
把床頭櫃上的平板撈到懷裡,Ike打開簡易樂器軟體撥弄畫面上不具實體的琴弦,將腦內翻湧的思緒化作樂譜。
總覺得缺點什麼。他膨脹至此的情緒需要的是能陷進指腹的鋼弦,還有音箱與耳中空氣的共振。Ike真實得為此次出行沒有帶上吉他而感到強烈的遺憾。
隔天晚上,他的這份遺憾便被一種非他所願的方式給彌補了。
餐酒館播放的音樂清單正好是Ike自行彈奏發表的流行樂曲。他只是隨口對Vox提起,便被耳尖的老闆聽見,說什麼也想親耳聽見他的演奏;相對的,老闆會以特殊招待餐點來回報他們。
他哪裡想出這種風頭啊!試圖婉拒半天仍推辭不過,他轉頭向人求助:「Vox……」
卻沒想到一轉頭,眼前這個人比餐館老闆更渴望聽到他的現場演出,滿心滿眼都是懇求之意。
求助的話語頓時噎在他的喉頭,眼神在兩個人之間來回掃了好多回,確信沒有勝算的Ike主動敗下陣來。
「只給你們看就可以了嗎?」他吐出最後的掙扎。
意料之中的──老闆搖了搖頭,指著不遠處一座微微墊高的小舞台,示意他去到那裡。
好殘酷,是要臨陣磨槍給陌生人表演,還是借陌生人的吉他過過癮。他自暴自棄得選擇了後者,長出一口氣後便扶著椅背站起身。
「你待會坐過去,我想你離我近一點。」Ike伏在Vox耳邊輕語,罷了拍拍對方肩膀,跟著老闆向小舞台走去。
虧得店內沒什麼人,從調音到設備安置的過程,他們並未獲得多大關注。
直到一切準備就緒,Ike半倚在升降椅上,拇指由上到下撥弄一遍琴弦,抬起眼來看著不遠處的Vox開始彈奏。
木吉他接了音箱,音量大得整間店都能聽見;他輕聲吟唱的情歌歌詞,只進到了Vox一個人的耳裡。身為音樂專業的學生,他並不缺乏上台表演的經驗,此時卻久違地感到緊張。
這麼做會不會太露骨了呢?畢竟沒有人對他的選曲做出指揮,更沒有人要求他唱歌,一切都是因他自己藏不住戀慕之心,才會藉著這個機會偷偷透露給Vox。
一曲奏完,店裡的顧客在老闆帶頭之下為他獻上熱烈的掌聲,Ike習慣性地做了個謝幕禮,接著飛速跳下台拉著Vox溜回座位上。
後者好像這時才從他的歌聲中清醒過來,也跟著誇獎起Ike優異的表現。簡單道謝過後,他們像以往每一次共同用餐時那樣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默契地不去提對方眼裡閃動的情愫。
令Ike意外的是,自那之後Vox「追求」的攻勢雖不曾減少半分,他卻從沒提起要讓關係更進一步。分明也不是感情變淡了的樣子,面對所剩無幾的相伴時光居然什麼都不說?
該不會對將至的分離感到焦慮的只有他自己吧。Ike焦躁地訂下回程的機票,決定在最後關頭再賭一把。
見到這兩個月間令他情緒浮動不已的源頭,他開口便說:「我明天的飛機回瑞典,馬上要開學了。」
「這麼快。」Vox相當詫異。
他點點頭,「謝謝你這兩個月來的陪伴,我很高興人生最後的暑假能用來跟你在一起。畢竟將來工作之後,應該很難有機會得到這麼長的假期去和某個人一起旅行。」
這樣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太像拒絕了,Vox半句話都沒說,只是安靜地看著Ike。受到身高差距影響而微微下垂的視線,讓他看起來好像一隻被主人丟棄的小狗。
這可不是他的本意!Ike深呼吸一口氣,上前捉住Vox的手,「所以我想,在這之後我們應該保持聯繫……天啊我不該這麼說。我是指,你要跟我在一起嗎?」
「要。」幾乎是話音落下的同時,Vox點頭如搗蒜,「我超級願意跟你在一起。」
「真不敢相信……我還以為沒希望了,你明明從沒回應過我說的喜歡你。」Vox聲音微弱地發著抖,手上卻出了十足的勁,把Ike握得相當緊。
「是我不好啦。但是我自認態度變化很大耶,你沒發現嗎?」Ike捏捏他的手安撫情緒。
Vox搖頭,「我以為你對朋友都是那樣,而我只是從陌生人變成你的朋友。」
「我才不會!」Ike大笑出聲,「但是以後不會這樣了,我會好好說出來的。」
他換了施力的方向,把Vox整個人拉到自己懷裡抱好,「我會讓你知道我喜歡你。」
隔天搭上回程的飛機時,Ike心裡的焦躁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成倍的喜悅和充實。他剛剛經歷了這段假期中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和Vox共度的夜晚,他一時興起發出的邀約、兩個月以來在情感上的明爭暗鬥,終於都在這裡落下了帷幕。
-翻完了我的簡訊、我的信,能不能順便翻翻我的心情-
雖然分別前用那樣的說詞綑綁了彼此的未來,實際回到生活的軌道上時,他們仍過著和原來無異的生活。
除了多出一位異地戀人之外。
事實證明他過去對戀愛的預想實在非常接近真相──它佔據了相當大量的精力和時間,來讓兩個人能保持緊密相連──然而他沒有預料到的是,那些投入在對方身上的精力,通通會因為「被所愛之人用同等的愛回饋」,而變得比原來更加茁壯。
「原來聽到喜歡的人的聲音真的會有充電的作用啊。」某次和Vox視訊通話的期間,他忍不住脫口而出。
電話那頭正在分享自己生活的話音戛然而止,變作一陣輕微的吸氣聲。Ike這才把注意力從手頭上的工作投到手機螢幕上,去看被他嚇到噤聲的人:「我說出來了?」
畫面裡的人誠實地點頭。
「哇……好肉麻。真不好意思。」Ike哀號著埋進自己的手臂之間,等這份尷尬退卻了,才從桌上抬起頭,露出一雙眼睛,「你會介意嗎?」
「當然不會,我自己也會在你不知道的時候用比這激烈一百倍的形容來誇獎你啊,我才要問你介不介意。」Vox笑得很高興。
很介意,但是又奈何不了你。他在心裡回答完了,才又開口:「這倒是不太意外,我一直覺得你有點神化我。」
「我覺得這樣很奇怪。同時又擔心你對我的期望太高,容易在某天意識到我其實很平凡之後對我失望。」
Vox沉吟一會,「可能是我的情緒太高,讓你產生誤解了。我並不是把你塑造成某種崇高的形象,而是在認識你之後,關於你的每一件發現都是驚喜。我很高興自己心中的你逐漸完整,而這樣的你到底完不完美,我其實毫不在意。」
好狡猾,這不是沒有回答到嗎。他用力呼出一口氣,伸出手指貼著螢幕上得對方的臉磨蹭,「好想見你。」
「……我明天就飛去見你。」Vox立刻坐直,兩隻手在桌面上翻來翻去,嘴裡還小聲唸著:「我的手機在哪裡。」
「白癡,不要來啦機票貴死了。」Ike笑了幾聲,染上睏意的嗓音黏糊糊的,「我只是想抱抱你,下次見面記得補給我。」
兩三句話道別完,他把桌上的東西簡單做了整理,便拿著手機躺到床上去。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趁著現在一鼓作氣入睡的話,也許就能給他的戀人一個擁抱。
懷著這份心思,Ike沉沉地閉上眼睛。
距離相遇之初已經過去四個月有餘,他們習慣了把對方塞進自己生活中所有合適的空隙,也摸清了彼此的作息,把對方的課表和輪班時間記得比自己的還清楚。
為了不要受到異地影響忽視對方,他們養成了晚上會一邊通電話一邊處理事情的習慣。雖然大多時候都只是聽著對方的呼吸、給予最基本的陪伴,知道對方就在一個抬眼的距離、隨時能夠對話的安全感仍讓他的精神品質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或許是受到這樣的影響,Vox準備許久的面試終於成功,從長達一年的無業遊民狀態畢業,順利入職。
收到錄取通知當天Vox馬上告訴Ike這個好消息,並把它舉起來給Ike看,證明他真的不用繼續承擔讀完研究所還是一事無成的焦慮。
「恭喜你!」Ike回頭拿起吉他,開始現場瞎編唱起祝賀的歌。
「這是什麼歌啊?」Vox聽得一直笑,被臉頰推著向上瞇起來的眼睛又成了淡淡的玫粉色。
這一頭拿著吉他唱歌的Ike打算直接裝死無視他的問題,嘴裡唱著的仍然是「前進小小一步收穫大大歡喜恭喜恭喜你」之類的鬼打牆內容。
熱戀期的情侶會變成笨蛋。他深深肯定。
到了十一月底,鄰近年假讓他們心情都有些浮動,無奈雙雙被期末和年終的工作壓得沒有餘裕解放這份躁動的心。
「今年開始我就沒有長假放了,好難過。」Vox長嘆一口氣,「你呢?你什麼時候開始放假?」
Ike從旁邊摸起行事曆翻看好一陣子,才開口回答:「下下星期,正好星期五我沒課,就當比別人多一天連假了。不過還有唱片行的打工要做,這樣一來真正離校回家的時間就又要往後推兩個星期。」
「辛苦你了。」Vox的聲音聽上去比他這個當事人還要難過,「明明是你學生時代最後一次聖誕假期,卻幾乎沒能休息到。」
明明假期更短的人又不是他,怎麼還反過來被人擔心了啊。Ike聽得想笑,「不會啦,我很享受這份工作,時間一下就過去了。」
這話說得並不假,學校唱片行租屋處三點一線的日子過得多了,假期前最後一堂課就在他還沒意識到時降臨在他面前。要不是台上的老師臨走前對他們說了新年快樂,Ike恐怕還不會發現。
星期一得注意一下,不要一大早又跑到學校了。他把抄寫筆記用的活頁紙裝回筆記本裡,不疾不徐將桌上的東西一樣樣收進背包。
拉上後背包拉鍊時,他聽見先離開教室的幾個女生在門口爆出一陣驚呼聲,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議論的聲音跟著腳步一起遠去。
她們在吵什麼?或許是室內外溫差太大了,把她們嚇了一跳吧。Ike心裡猜測,想了想還是把掛在手臂上的外衣拿起來穿上,萬一外面下雪了呢。
他把自己包得緊緊的,走到外面呼出的空氣都化作一團白霧。
在霧的對面,他看見了自己戀人的身影。
那人半倚在牆上,兩隻手都藏在深色大衣的口袋裡,只在看見他出來了才伸出來對他招手,泛紅的指尖在白皙膚色襯托下格外顯眼。
「……Vox?」他立刻跑上前捉住那隻手──冰冷得不出所料,剛一碰到就讓他反射性想抽離──指尖得到了回應,他們便十指交扣密不可分。
真不敢相信Vox居然完全沒透露半點消息,就這樣跑到瑞典來堵他下課。
毫無心理準備就被戀人跨國突襲,他有太多話想說,卻沒什麼比讓Vox暖和起來更重要。連會面時的基本問候都忘了提起,Ike一心拉著人往樓梯口加快腳步,「先跟我來,我家就在旁邊而已。」
剛一推開門,Ike三兩下把鞋子蹬掉,在房間裡找到遙控器把整屋的暖氣都打開,才又踏著咚咚腳步跑回門口,把自己砸進細心替他鎖門和收拾鞋子、才剛直起身的Vox灌滿寒氣的懷抱裡。
對方穿得沒有自己厚,整個人摸起來扁扁的。Ike拉著Vox的手塞進自己蓬鬆柔軟的外套裡,這才重新貼緊了,滿足得用自己的熱度交換他最渴望的擁抱。
直到放在自己腰背上的手掌也暖和起來,Ike才終於拉開距離,半是責怪半是詢問:「怎麼突然跑過來?也不跟我說,等多久啊手超冰的。」
突然從擁抱中抽離似乎讓Vox不太高興。他沒有立刻回答問題,而是抓著衣角把Ike拉回來,唇瓣湊上前不輕不重地貼著Ike那對討一個吻。
「想給你驚喜嘛。不過今年份沒用完的假只夠挪過來這兩天,下星期一就要回去工作了。」與戀人親近的慾望得到滿足,Vox鬆開了捉緊衣料的手指,低垂著的視線仍然落在Ike因為天氣寒冷而微微破裂的嘴唇上。
Ike看出了他的心思,伸手按著人後腦杓主動貼近給予一吻。這裡是他的私人領域,他才不會只是落一個蜻蜓點水的觸碰就撤離。
一吻結束,蔓延在兩人之間的高熱讓他們都有點缺氧,進門時沒有第一時間脫下的外套和漸漸發揮作用的暖氣讓他們背上都覆蓋了一層薄汗。
可是,這個氣氛下開始脫衣服也太曖昧了點吧。Ike盯著方才被他啃咬得濕潤又紅豔豔的唇,還有對著他投下來的那對眼睛,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為了驅散心裡雜念,他覆在對方腦後的手胡亂揉了一把,短短的髮根在手心留下奇異的搔癢。
「你剪頭髮了。」Ike重新在那裡摸了半天,搓得人幾乎要來撥開他做亂的手,他才側過頭在Vox臉頰上烙下一個響亮的吻,「手感很好喔。」
他聽見Vox在喉嚨裡憋住一聲低低的喊叫,緩了半天才接上他的話:「哪有人這樣評價髮型的。」
Ike笑得很開心,「不可以嗎,也沒說不好看啊。」
趁著氣氛被改變,他趕緊脫掉過分保暖的外衣掛到一旁衣架上,躺倒在不算寬敞的沙發椅背上。
「你這四天想怎麼過?順帶一提,兩個小時後我要去打工。」Ike半個身體陷在靠墊裡,懶洋洋地抬頭詢問。
「我其實沒有想讓你把空閒時間拿來替我操心。」Vox低沉的聲音和他胸腔共鳴,帶起一陣酥麻。前者接著又說了些什麼,讓Ike的精神被安撫得快要睡著,「我可以自己到處看看。」
好狡猾的人。Ike努力保持清醒,直白地揭發對面那人的心口不一:「騙人。你要是不想跟我在一起,又何必大費周章跑來這裡。」
「太黏人也不好吧。」Vox頓了頓,「我不想讓你覺得我很煩。」
「你以為我們多久沒見面了?」Ike被對方過分的小心翼翼惹得笑出聲,從靠墊裡起身握住Vox無意識蜷曲的手指,「你用不著勉強自己像個成熟的大人那樣對待我。想要相處久一點的慾望,不只是你,我也會有。」
「所以現在再回答一次,這四天你想怎麼過?」
覆蓋在掌心之下那隻手悄悄移動,從指縫穿出與他交握。
「我想跟著你走。」Vox如此應答。
「太好了!」Ike又一次抱緊他的戀人,右手雀躍地貼著人後腦杓舞動,「我們明天就去約會喔,我會安排好的。」
帶領別人走訪自己的家鄉,竟微妙得帶給他一種正在把自己展開來給對方觀賞的感覺。而聽見Vox對這片土地上他最熟悉的事物做出肯定,Ike同時感覺到被接納的還有一部份的自己。
礙於排班,他們沒辦法去到太遠的地方。但這三天裡他們把Ike學校周遭他熟悉的、不熟悉的地點都走了一遍,連隨便找一片空地打雪仗都讓他們感到充實。
也許重要的只是身邊的人而已。
短暫的假期過去,他們下了計程車站在機場門外,Ike突然抓起一把雪塞進Vox的領子裡,害得後者在黃昏街道上大叫出聲。
「Ike Eveland!」Vox手忙腳亂地拍打自己衣服,好不容易在它們融化前把雪都抖出來,他抬起頭來瞪大眼睛直視兇手,「別人要是看見你會往人衣服裡塞雪球,就要因為心智年齡不足而扣留你的畢業證書了!」
Ike故作無辜地搖頭,「讓他們看,我不害羞。」
「為表歉意,這個送給你。」迎著對方恨鐵不成鋼的眼神,Ike拆下自己肩上的圍巾,一圈圈繞到Vox脖子上。他靈活地翻動手指把圍巾上兩條長尾巴打成漂亮的結,並偷偷抬起下巴親了Vox一口。
他按住差點原地起飛的Vox,靠在後者耳邊輕聲宣布:「這個我也不害羞,最好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屬於我。」
Vox從鼻腔哼出幾聲難耐的呻吟,額頭靠在他頸側輕輕磨蹭,「你這樣我怎麼捨得走。」
「那你把住址告訴我,下次換我去英國找你。」Ike拍拍他的後背,「這會讓你好受一點嗎?」
埋在他肩上的腦袋小幅度動了動,終於脫離他的懷抱。
「那我走了。」Vox最後捏了捏他的手,「下次見。」
「嗯,下次見。」Ike看著對方染上夕陽色澤的琥珀色瞳孔,鎮定點頭。
看著戀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另一端,Ike終於丟失那份強裝出來的餘裕,蹲在地上把臉埋進自己的掌心。
他再也不要誇下海口說自己不會害羞了。
到了大四最後一個學期,他顯然不會有那個時間和閒錢兩天來回英國。然而滿腔的思念和情意卻不會因此被囚禁在他自己的身體裡。
他把房間的一個角落淨空,架設起腳架、相機、麥克風,並搬來一張椅子放在後面。即使撰寫途中已經練習過無數次,此刻拿著吉他的手還是會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
這是他第一次明確地對著某個人寫情歌,並將它們錄製下來交給當事人。Ike感覺這比當面唱給對方聽要來得更加羞恥,不成熟的詞曲技術會在那人按下播放鍵時暴露,Vox會發現這首歌除了感情很充足之外什麼都沒有。
但是管他的!歌曲只是替他傳遞訊息的媒介,他本人去不了英國,至少可以讓錄有自己的影片作為代替給Vox捎上一句久未相見的問候。
按下啟動錄製,Ike盯著指板換過兩次和弦,人聲在這時加入演奏。
歌詞寫的是鄰近夏夜的海灘,篝火和人群串起世界該有的熱鬧和溫暖,詞中你我遠離這份通俗意義的幸福,走進海底任由浪潮從腳踝一路向上將他們淹沒。
手腕敲打琴身代替鼓點,溫和的聲響有如翻湧的浪,規律地將人拖進更深海域。
尾奏和哼唱的音量漸漸減弱,最後一次刷弦結束,那些在海底發生的故事像泡沫一樣消散無蹤。
把成品導進電腦,Ike首先分離了影像和音軌。並不是說唱得或是彈得不夠好,只是長期承接混音工作的習慣導致他在細節上要求總是格外高。
可是當他看著混音介面中高低起伏的音軌圖形,突然又放棄了再做修改的念頭。
本就是為了能讓Vox有見到自己的感覺,才選擇用這種形式傳達。這樣的話不要修改才是最好的吧?反正沒有太致命的失誤。
確定好不做修飾,Ike把原始檔案放進雲端、轉成掌心大小的QRcode列印出來,裝到平凡無奇的信封裡。他想再寫些什麼來解釋信件的內容,寫沒幾句話就被兩筆劃掉。
解釋自己的作品也太遜了。Ike最終只在信紙上留下一句簡短的「春天就要來了」,匆匆將它送往海另一端的地址。
而等到這份信件送到Vox手上,大約已經過了一周。
或許是因為Ike從來沒有提起過這個影片的存在,Vox也並未在第一時間用言語表達感想,而是悄悄將通訊軟體的頭像換成當初那片海灘,上面還有幾隻飛翔的海鳥。
是遇見他之前拍的照片嗎?那令Vox溺水的罪魁禍首,會不會也在這之中?
會突然換上這張照片,想必是聽完了他的歌吧。Ike看著螢幕對面的人用這樣的方式回應他彆扭的示愛,心情很好地不去戳破對方一整天都格外興奮的語氣。
今年氣溫回暖得早,街道邊的矮樹叢有幾朵花苞搶先起跑,在稍顯空虛的枝幹上盛放。
一切都在大聲向他呼喊,在不久的將來,他會迎來一個明豔動人的春天。
趁著鄰近畢業不用被繁雜事務綑綁的便利,Ike分散了許多精力到音樂創作上。除了像是抒發心情、三不五時就會寄給Vox的情歌之外,更多的是純樂器演奏,以及用來賺取生活費的,替其他網路歌手製作原創伴奏,或是人聲混音的工作。
日常生活每一步都浸泡在音樂裡,Ike對時間的流逝感覺並不敏感。一路被推著向前領到畢業證書那刻,也只是有一種「階段性任務達成,成功領取任務獎勵」的感覺。
唯一比較明顯的區別,大概是他辭去了唱片行的打工,帶著全套設備把音樂製作的工作帶回到老家執行。
可以擁有充足的自由、用自己的興趣維生,即便收入並不算充裕,這樣的在生活如今的他看來,已經是無比幸福的狀態了。
除了擠滿兩個大紙箱的行李,給Vox寫歌這件事也一起被帶回了這個小空間。數月以來,影片中的他服裝換過一季又一季,身後背景從學校旁的租屋處換到老家,這個習慣一直沒有斷過。
那些久久寄一次的信件甚至有了傳遞樂曲之外的用途──Ike到了後來會把一些不急著得到回覆,卻又想對Vox分享的話題寫進信裡,只有這時Vox才會直白地回應他在信中提及的點點滴滴。
有這樣一個人願意接住他隨手拋出的驚喜,並從不懈怠地回應同等情意,Ike像是被剛曬完太陽的厚棉被包裹著,撥弄琴弦的手隨之輕盈了幾分。
兩個月過去,最新一筆工資入帳讓Ike存到足夠的錢,可以不會吃土就支出來回程的機票。他當即復刻了當初Vox衝到瑞典突襲的行為,掐著下班時間悄聲無息出現在已經書寫過無數次的地址前。
他倚在花壇上抬眼看見路燈閃了一下,突地照亮才陷入黑暗不久的街道。時針距離Vox告訴他的表定下班時間已經多繞過兩圈,他要等的人卻遲遲沒出現。
失算,忘了考慮Vox在外面吃完晚餐才回家的可能事件。Ike轉頭看了看遠處排滿了人的小餐館,最後還是沒有移開腳步。
就算是同事聚餐,這個時間也差不多該結束了吧。要是現在離開而錯過彼此那多尷尬啊。
然而就是他站到腿麻、換了好幾次姿勢也沒等到Vox出現在街道的另一端。
難道今天要加班加到睡在公司了?雖然Ike不是不知道對方在哪裡工作,他一個閒雜人等卻也不能夠唐突地跑去找人。
明明只要詢問本人就能解決的問題,怎麼會搞得這麼狼狽。Ike自暴自棄地打開線上地圖準備在附近找一件飯店先住一晚,他還是不想破壞驚喜,得趕在平常通話的時間前找個地方待著不要露餡才行。
才剛翻看了兩條住客評價,餘光看見模糊的人影讓他反射性抬頭,一個慢吞吞向著這裡移動的人顯然就是他的目標。
Ike立刻直起身迎上前,一隻腳因為站得太久血液循環不良而發軟,身體向著那側晃了一下,兩個人看起來一樣腳步虛浮姿勢狼狽。
「Ike?天啊我在做夢嗎?」Vox加快腳步來到他面前,向著他伸出手時還被掉到自己手肘的提包打了一下,整個人當場當機。
啊,他的腦袋今天肯定過勞了。Ike把「凶器」拿下來掛到自己手臂上,張開手示意對方可以來領取一個擁抱,「不是做夢喔。」
頭腦超載的人就和醉鬼一樣不講道理。Vox沒有投入他的懷抱,兩隻手臂換了落點方向,將他的頭髮揉得亂七八糟。
Ike氣惱地捉住那雙在他頭頂作亂的手,張嘴想教訓兩句,卻在對上視線那刻打消這個念頭。直到這樣面對面貼近,他才注意到Vox眼白裡布滿血絲。
令Ike無比中意的一對彩色玻璃受到汙染了。
Vox都已經憔悴成這樣,他哪裡還說得出罵人的話。Ike把原想直接放開的那雙手貼在自己臉側,稍微出了點力捏了捏對方發涼的指尖。
「……不是做夢啦。」
身前那人好似這時才意識到站在這裡的Ike是本人而不是他的妄想,疲憊的眼神終於出現焦點,周遭的氣氛一瞬間柔和下來,「是這樣啊,你來見我了。」
攙扶著鬆懈下來幾乎要原地睡著的Vox進了家門,Ike小心地提供一切前者需要的照顧,生怕一個不注意就要打電話把人送急診。
被照顧者Vox躺在沙發上累得眼睛都睜不開,情緒低落:「難得你來見我,我卻這樣半死不活的,好對不起你。」
Ike放軟了語氣:「哪有關係,我比較在意你會不會把身體操壞。」
過勞社畜顯然還有話想說,但是在接連打架的眼皮和戀人的半哄半騙之下,他只能選擇跌入夢鄉。
經過這次見證Vox被工作毒打完的慘樣,Ike在回去以前向對方協商要不然先暫時不要那麼密集地視訊了,想睡就直接休息不要強撐著跟著對方說話導致隔天沒睡飽。Vox雖然很不情願,還是在Ike的半逼迫之下妥協了。
不如說是在自己的生理時鐘面前妥協了。經過太多次說話說一半意識直接消失,或是回家洗好澡沾床就一覺到天明……諸如此類過勞事蹟,Ike又氣又擔心,三令五申要他讓自己充分休息營養均衡、擺脫殭屍狀態,才願意跟他恢復通話。在那之後例行充電時間撥打的電話Ike真的全部拒接。
幾度示弱接連碰壁,Vox只好打字表達自己的委屈:「好殘酷……我只好多看幾遍唱歌的你尋求安慰了。」
Ike回嘴有時間看我你倒是先睡飽,隔幾天還是心軟寫了比較助眠的歌用同樣的方式寄給Vox。
中斷原來那樣黏膩的相處模式,最初幾天Ike還會感到空虛和不適,一週後就不太感覺得到自己到底多久沒聽到戀人的聲音。正常工作時間他們不會分心閒聊,現在又要求對方早睡,快一個時區的他實在很難掌握什麼時間應該聯繫、什麼時間入睡才不會錯過對方。
多次錯過的結果就是淡忘,這是異地戀必然的宿命。
他的理智知道是公司給了太多工作的錯,情感上卻忍不住怪罪不主動聯繫他的Vox。每天只有早晚安睡得好嗎算哪門子情侶啊?是在冷戰嗎?
後來Vox手頭上的任務終於告一段落,主動詢問要不要找時間見面,他們部門結束了一個工期正好可以放假。Ike三兩下給自己的樂譜收尾,答應邀約的同時看著單調的對話紀錄終於出現新鮮話題,居然微妙得感到欣慰。
他再次飛去英國找人,討論行程期間,Vox一再承諾當天絕對放假絕對身強體壯。這份誓言確實在他下飛機後兌現,安置好行李兩個人便去外面散步約會。
途中還是接到電話要他臨時回公司接一個案子,Ike在旁邊把電話內容聽得一清二楚。他見證了努力推辭到被用新人身分逼迫打壓的全過程,接受了戀人必須回去工作的命運。
無法掌控一切的無力感使得他又一次對著自己生悶氣,主動向Vox提出解散。
Vox嘆了口氣說:「那我送你到車站,我直接去公司,給你鑰匙你可以去我家。」
「我想自己到處轉轉,等一下就在車站分開吧。」為了不讓自己的怒火牽扯到對方,Ike低聲拒絕。
走著走著還沒到車站忽然開始下雨,本想雨勢不大不要緊,後來還是被漸強的雨淋到受不了,躲進屋簷下相顧無言並肩聽雨。Ike數著從頭髮掉落到鞋尖的水滴,答答滴滴聽到第三遍忍不住坦白自己是在氣他們之間的氣氛像在冷戰,其實很想多跟Vox待在一起,但是不想造成他工作的困擾所以一直沒有講。
「這麼大的雨,不去公司也能被理解吧。」Vox說,「我們翹班回家。你不用這麼拘謹,儘管對我撒嬌,我不會冷落你。」
不講理的任性被人托在手掌心,Ike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心安理得接受來自年長戀人的偏愛。
身側的熱源悄悄貼上他的手背,Ike手臂轉了個方向,把它們的主人牢牢固定在自己懷裡。
也許愛情真的能夠戰勝一切阻礙呢。閉上眼之前,他想。
第一次冷戰半道崩殂,他們在商店簷廊下交換了一個濕漉漉的吻。
-願你懷舊時不必感傷,重逢時永遠快樂-
「好消息!我有正職工作了!」
大約在那次冷戰的一年之後,Ike雀躍地宣布這項喜訊。
「恭喜你!是做什麼?」Vox在電話那頭鼓掌。
他細細解釋:自己投在網路上的音樂作品為他累積了一定的知名度,演奏、原創作曲和人聲後製多面開花的他因此被唱片公司注意到,邀請入職做音樂製作人的助理。
「太好了,那位製作人的作品我也聽過不少,而他現在認可了你。」Vox聲音帶著驕傲的笑意,「你真的很優秀。」
「好肉麻喔,能不能做好都還不一定。」他也跟著笑。
「會有做不到的可能性嗎?」Vox說,語氣像是在說陽台上放的盆栽明天會開花一樣自然。
對於戀人顯然帶有濾鏡的過度褒獎,Ike雖是見慣不怪,卻也無法否認這份強烈的肯定總是能為他帶來力量,讓自己和對方一樣相信自己真的有那樣過人的才華。
正式簽約入職後,Ike需要經常搭飛機到錄音室跟進現場狀況、在工作室打雜,生活節奏相比前兩年要來得緊湊很多。
不過,在資源不外流的前提下,他可以拿到第一手原聲帶用作混音練習。製作人則會在彼此都有空的時候,帶著對它們的感想來告訴他有哪些可以改進的地方。
聽過兩輪,製作人相當肯定他的音樂天分,覺得只是一直讓他打雜很可惜,就問Ike有沒有自己作編曲的作品,他想要用來作為幫Ike安排將來負責的音樂類型的參考。Ike誠惶誠恐的答應了,回去整理自己以前製作的音樂檔案,寫給Vox的歌一首都沒有放進去。不是覺得自己戀愛上頭的作品見不得人,只是不想把投入在裡面的愛意讓當事人之外的人窺見半分。
隨著製作人分配給他的工作量逐漸增加,Ike也慢慢減少了和Vox的聯絡頻率。自從那次單方面冷戰後他們約定一週至少一次長時間的通話,哪怕一方睡著掛著聽彼此呼吸聲也沒關係。但自從入職之後,不是他人在錄音室錯過英國的夜晚,就是Vox被迫熬夜加班人在公司回不來,他們的對話紀錄充滿互相道歉,竟然已經有三個月沒有好好聊過一次了。
他在紐約的飯店床上猛然意識到這件事,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已經是英國的凌晨一點了。
現在找Vox說話會不會打擾到他?可是如果等到早上再處理,說不定又會因為太過忙碌而忘記。Ike咬咬牙,還是決定當下就詢問他周末有沒有放假。Vox的回覆馬上到來:「有喔,你終於放假了?我們終於要恢復線上約會了嗎?」
Ike手動得比腦快:「不是,我要去找你。」
經過好一番努力,Ike強行把工作挪到前一天和後一天,最後也只是勉強挪出隔週週二一天空閒。雖然沒能爭取到週末見面,但Vox這陣子的工作強度並不那麼高,如果是搭上午出發的飛機,正好能在他預計落地的時間下班。
他們再三確認行程,保證不會再發生讓其中一方乾等的情況發生,才敲定這場睽違多時的約會。
最終先一步抵達的是Ike的班機。眼看時間還早,他發訊息跟Vox說了一聲,就把抵達英國的第一項任務改成了接人下班。
之前幾次到英國來都是Vox去機場接他,堵人下班這件事他早就想嘗試一次,如今終於能找到機會進行,他那幾乎耗盡的精神電量似乎就已經被填充了一小格。
「辛苦你特地來一趟。」從公司大門走出來,Vox用手背探了探Ike的體溫,確認他沒有被盛夏的太陽烤焦,這才放心地收回手。
Ike搖搖頭,下意識想去牽對方的手,想起這裡是公司門口便縮了回去,退了兩步往家的方向走,「不辛苦,不來才辛苦。我要快點充電不然馬上又得走了」
「不多留幾天?我還以為你是因為……」Vox幾步追上他,自然地握住他微微出汗的掌心。
「因為什麼?」Ike問。
Vox捏捏他的手掌,「明天你生日。不記得了?」
他當即啊了一聲,記憶回溯伴隨著懊惱的嘆息:「忙忘了……」
「真是的。」Vox放慢了腳步,趁著四下無人湊上前予他一吻,「23歲生日快樂。」
由於接吻時習慣閉眼,Ike重新睜開眼睛時,澄黃色的光芒從前方照過來,為Vox身周鍍上一層金亮的邊。他的頭髮留長許多,雖然還不到肩膀,卻也已經足夠在後腦勺綁成一個小小的球。而此刻它們散著,從那之中透過來的陽光,讓Vox看上去神聖得好像博物館裡偷跑出來的雕像。
「我們稍微繞遠一點回去吧。」Ike看了一眼時間。夏天夕陽落山的時間晚,他還來得及和Vox多享受一陣子在夕陽裡並肩回家這種老夫老妻行程。
迎著夕陽牽手回家,他們放慢了腳步、把十分鐘的路程繞成二十分鐘。悶熱環境讓他們渾身的肌膚微微出汗,衣服黏在背上的不適也沒能加快他們返家的速度。
「我23歲了。」抵達目的地只差一個轉彎,Ike心情很好地宣布:「希望我60歲還能陪你看夕陽。」
Vox拿鑰匙開門的手抖了一下,沒有成功戳進洞裡。他不可置信地回過頭看向Ike,人和聲音都在顫抖:「我有一種被求婚了的感覺喔?」
罪魁禍首不置可否,伸手接過鑰匙流暢地完成了開鎖進門一系列動作。他駕輕就熟地溜進去,坐到沙發上張開手示意Vox前去接受擁抱。Vox沒有立刻回應,先去冰箱拿了一碗櫻桃出來,洗好才捧著它們坐到Ike旁邊,往人嘴裡塞了一顆櫻桃順便換一個吻。
Vox貼著他鼻尖蹭了蹭,「這個季節還沒有草莓,先用這個頂一下。生日快樂。」
Ike挑眉看他一會兒,把嘴裡的籽吐到垃圾桶,抬手碰翻桌上盛滿櫻桃的玻璃碗,揀出兩顆果實咬在嘴裡,趴過去壓著人索吻。
香甜氣味漫在兩個人唇齒之間,艷紅色汁水順著嘴裡流下,染紅Vox胸口的衣衫,和高熱的肌膚蒸出的汗水混在一起。
他還在勾著人的舌頭吸吸舔舔,最後一點餘暉落入海裡,屋裡暗得只剩一室淫靡的水聲,兩個人變成一個人。
似乎有幾顆櫻桃滾到了地上,在燙得幾乎令人中暑的房裡升騰起一陣甜香。他們兩個被包裹在甜蜜的氣味之中,拋卻來自現實的煩惱和困境,雙雙沉入荒淫無度的夏天。
「最近好嗎?」Vox裸著上身,抓緊時間刷洗被染紅的襯衫,「常常要調時差,肯定不太好過吧。」
「算不錯了,每天都能接觸喜歡的事,睡眠品質也沒那麼重要。」Ike伸手去接Vox吐出來的櫻桃籽,他們總要用正經的方式吃完這些水果。
捻起一顆飽滿的果實,Ike正要遞到Vox嘴邊,一抬眼正好對上那人不悅的表情:「當初是誰就差沒拿刀抵著脖子也要逼我睡覺的,嗯?」
雙標行經被戳穿,Ike把櫻桃塞進對方嘴裡,理直氣壯給自己找理由,「那是因為你大我五歲,沒有熬夜的本錢了。」
「真刁蠻,明明我們都還是二十代,你卻總是把我當成父母輩。」Vox嘴裡塞著吃剩的櫻桃籽,含糊不清地小聲抱怨。
把水果籽丟進垃圾桶的聲音正好蓋過對方口中的抱怨,Ike模糊的聽見什麼父母,只好讓人再說一遍。
「沒什麼啦。」Vox擰乾衣服裡的水,在響亮的水聲裡囑咐Ike不要過度操勞。
訂票時買單買得多乾脆,他現在就有多難以離開Vox家。隔天的工作在下午一點,靠著時差晚點離開他也能趕得上工作,就是會犧牲掉一點睡眠。猶豫了半天,Ike決定遵從內心的誘惑把機票改簽到明天早上。
他們已經快要半年沒碰到過對方,下一次更是不知道在多久以後。此刻觸手可及的溫存,自然要讓它維持久一點,再久一點。
拖到不得不走的最後一刻,他仍迷戀地在彼此的懷抱中道別,這才搭上回程的飛機。
下了飛機Ike在計程車裡三兩口灌掉一瓶能量飲料,一到場剛好趕上收錄現場開工。
隨著愈發緊湊的生活節奏和壓力的提升,Ike漸漸開始感到力不從心,要想把精力分給戀愛對象比要他不睡覺趕工更困難。尤其當異地的狀態維持太久、看不到對方的實影便讓這段感情能帶來的好處被掩蓋在日復一日的疲勞之下。
他已經努力留心注意抓緊時間和Vox保持聯繫,卻還是會因為時差、累到不小心睡著等問題錯過彼此。醒過來後他看著已經越過十二的時針,嘆了口氣決定不去打擾對方,起身去到電腦前處理副業。
有時候他也搞不清糾纏著他讓他不願意鬆開抓著Vox的手的這份「愛」到底是什麼。愛是感情嗎?是感覺嗎?從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對Vox抱有堅定而強烈的愛,但卻又分不清這是由心出發的感情,還是長時間包裹著他的「愛著人的感覺」。
喜歡一個人這麼簡單的事情,竟然被搞到這種地步。他一邊嫌自己庸人自擾,一邊期望周末聽到Vox的聲音能把這些沒有用的煩惱打散。
熬過邊辦公邊提交練習作品給製作人的第一年,Ike終於得到資格獨自作業,再不用做打雜的學生。過慣了高壓生活後,自由時間大幅度提升令他微妙得不太適應。
為了填補這份尷尬的空虛,Ike重新撿回寫歌給Vox的習慣。聽慣了工作中接觸的豪華的樂隊演奏,他用木吉他給自己的歌彈伴奏時總覺得缺點什麼。這次就換個口味吧!他於是換成電吉他,並在錄製完畢後給自己配了鼓點。
這份信件像是一個信號,收到它的當天Vox顧不得隔天還是工作日,主動打電話來和他聊天,最後聽著對方的呼吸聲睡著。
他們又回到最開始那樣好好交流、好好陪伴彼此,偶爾Ike出差去到英國還能見上一面。先前那些煩惱都好像只是缺乏交流導致他缺乏安全感,所出現的胡思亂想。
年底Vox升職做了課長,這是相當令人高興的改變,Ike在電話裡聽見時笑得眼睛都瞇起來,刻意裝出工作時對上司說話的語氣:「尊敬的Akuma課長,我有沒有這個機會邀請您,新年連假一起出來慶祝您的升遷之喜呢?」
「非常遺憾,Eveland先生,今年年底我的假期不夠負擔旅行所需要的長度。」Vox微微低頭表示失落,跟著下垂的眉毛讓他看起來難過極了。
他為什麼演得這麼好啊。Ike看得好想伸手摸摸那委屈的眉頭。
沒等他的手指碰到螢幕裡的任何位置,Vox重新抬起頭來看他,這次面上全是起待,「或許,你願意讓我把這份邀約延後到明年春天再兌現?」
「我當然願意。」Ike說完憋了兩秒,還是忍不住笑場,「天啊我們一定要這樣討論事情嗎?」
「雖然我很想說是你先開的頭,但──當然不用,我的王。」Vox以此結束他們沒有必要的角色扮演,將話題帶入旅途的時間和地點安排。
他們漫無邊際地聊了許多可能或不可能實現的計畫,最終定案是在四月底進行為期一週的共同出遊計畫,在慶祝升遷之餘,還能順便給Vox過三十歲生日。
為了讓臨時出狀況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他們從年初就有意保留自己的假期,並提早一個半月提交了申請。
他不得不承認,時隔四年再次成為對方的旅伴這件事,實在有太多值得期待的因素存在。
不過,這年春天,Ike負責製作的第一張專輯即將問世。從專輯概念發起到最終上市前的預告宣傳,持續將近半年的工期他沒有一個環節缺席。甚至還花了大量時間精力跟進每一次錄音現場、從人聲到伴奏都親自混音,忙得不可開交。
好不容易解決自己能力範圍內的工作,Ike在旅行前一週總算脫手,剩下的美術作業和行銷宣傳就不是他負責的了。
如此一來,卻導致他赴約那天的身體狀況十分糟糕。一覺醒來下了飛機,他感覺自己好像根本沒睡著一樣,頭暈得很還有想吐的慾望。
Vox的班機比他要早到,已經先一步到飯店房間裡放置好行李、又回到機場來接機。他於是按了按太陽穴,瞇起眼睛在人群裡尋找Vox的身影。
這並不難,Vox本人的熱情程度和其他來接機的人有著非常明顯的斷層,他很輕易就能找到對方,並拉著自己的行李迎上前。
單肩包的背帶有向下滑的趨勢,Ike食指勾著背帶向上顛了一下,腦袋因為這陣短暫的晃動而響起劇烈共鳴。眼前景象化作好幾個重疊的影子,他估不準正確位置和距離,一頭撞在Vox身上。
「Ike,你還好嗎?」一雙有力的手托住他的肩,和不遠處輕柔關切的聲音一同為他安撫躁動的情緒,「你的臉色好白,是不是生病了?」
略有些粗糙的手指爬上他緊蹙的眉頭,一圈圈將它們揉開。Ike眨眨眼,重獲對焦功能後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戀人臉上就要滴落在地的焦急之情。
這不是旅程應當擁有的開場白。他不想讓期待已久的休假染上負面情緒,便拍拍Vox後腰,輕聲回應:「只是沒睡好而已,不要這麼緊張啦。」
這個說詞顯然沒有被接受,卻也沒有被反駁。Vox伸手接過他身上的背包,隨後牽住他空出來那隻手,稍有顫動就會慢下腳步關心他的狀況。
之前都沒注意到,Vox實在很會照顧人。Ike在計程車上靠著人肩膀閉目養神,昏昏沉沉想著之後要找時間好好誇獎他。
然而,從機場到飯店這短短路程中,Ike不僅沒休息到,還因為暈車或者別的什麼因素,他想吐的慾望明顯加劇,一到房間裡就摀著嘴跑進洗手間,抱著洗手台乾嘔。Vox匆忙丟下行李,跟進來拍拍他的背,正好目睹從他喉嚨裡出來的血跡。
見到這一幕兩個人都是震驚不已,互相對視好一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漫長沉默後,還是Vox先一步出去開了一瓶礦泉水遞給他,趁勢開口:「你是為了這次假期把自己逼成這樣的嗎?」
Ike一口水堵在嘴裡,還沒來得及說話,Vox又問:「還是你平常就是這樣?」
嚥下喉頭殘存的腥甜味,Ike想要嘔吐的慾望比原來更甚。努力忍住這份痛楚,他甚至覺得自己說話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厭惡的委屈:「我真的只是沒睡好……」
「那得多缺乏睡眠才會吐血?你真的有在保護你自己嗎?」Vox低著頭往外走,基於關心而出口的言語像是機關槍子彈接連打進他已經混亂不堪的大腦。
又不是廢寢忘食埋頭工作導致的結果,他哪裡預想過自己的身體狀況會差成這樣?他從洗手間追出來想為自己說些什麼,手裡的寶特瓶沒拿穩砸落在地,發出刺耳的噪音。
「我沒有難道讓你來?你自己就做得比我好?」他扶著牆感覺眼前全是模糊的光圈,生理不適和被人用一連串問句攻擊導致情緒不佳,連帶著語氣也變得差勁。
這樣挑釁意味十足的話語一出,兩個人之間的砲火瞬間被點燃。
「現在要算這個帳?我可不認為自己的狀況有嚴重到能和你相提並論。」Vox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水瓶,塑膠包裝在他手裡被捏得噼啪響。
當年差臨門一腳就要被風吹進醫院掛點滴的Vox的身影,以及目睹這個情景令他多麼痛心和不捨,Ike至今可都還歷歷在目。
然而在Vox自己的眼裡,這一切都還不嚴重。
「Vox,你真夠混帳的。」吵架耗去Ike所剩無幾的精力,他卸力向後倒,背部悶悶地撞在牆上,「憑什麼只有你的標準是標準。我因為你把自己操到累垮所產生的擔心害怕,在你眼裡一文不值。」
他並非沒有注意到,Vox下意識要上前替他扶住身體的動作,全因這句話而僵在原地。
分明是向前跨一步就能接吻的親密距離,雙方卻都在忍耐幾乎暴走的情緒。Vox手上水瓶捏得幾乎變形,深深吸入一口氣,傷人話語又一次懸在兩人頭頂上方:「……你才更過分吧,對我的叮囑向來充耳不聞。有沒有我在對你根本就沒有區別。」
「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嗎。」頭部的疼痛蔓延到胸口,Ike感覺像是有針密密麻麻扎在喉嚨,聲音沙啞得可以。
「是不是有什麼關係,你又聽不進去。」Vox立刻回答。
明顯抗拒交流的態度讓Ike深感不悅,全身的力氣只夠用來反擊。無形的利刃在高處搖擺,隨著他們互相攻擊的話語一次次壯大,好似當其中一方接不住這份惡意之時,就會被它砍得體無完膚。
不甘示弱地吵了幾個來回,怒氣上頭間不知是誰先喊出聲:「那就分手啊!」
──本質由愛和關心構成的一把鋒利巨刃,不堪重負同時落到他們身上,剖開兩道血淋淋的傷口。
這句話破開劍拔弩張的情勢,凝滯的空氣讓整個房間一瞬間安靜得可怕,誰也不敢再順著往下接。
Ike瞪大一對被染紅的眼睛,愣愣地看向Vox。
對面那人被他盯得心驚,發涼的手連忙托住他的臉,拇指指腹在下眼瞼的位置來回摩蹭。Vox腦袋低下來,額頭和他相貼著不住顫抖。
「我……對不起,我只是很心疼你。我不想看你把自己累得半死,更不願意看到讓你變成這樣的人是我。」Vox柔聲示弱,他的頭髮從肩上滑落,將視線範圍困在近在咫尺的彼此臉上。
是他親手造成這個局面的。Ike向一旁側過頭,不敢對上對方滿是哀愁的神情,「不管是不是因為你……在別人手底下工作就是會這樣,你也不是不知道。」
Vox咬緊牙根倒吸一口氣,「但我不想看到你不要命地燃燒自己!」
「我並沒有……!」他下意識要去反駁,卻被重新衝上來的火氣弄得腦袋抽痛。
這樣吵下去又有什麼意義,除了消磨熱情傷害對方以外根本得不到任何東西。看見自己臉側對方不知何時握緊的拳頭,他想,已經沒有繼續爭論的必要了。
他把未出口的後半句話吞回自己嘴裡,在Vox不解的眼神裡緩緩推著後者胸口,給他們之間生出一段不可跨越的鴻溝。
只能這樣了。Ike做了個深呼吸,盡量讓自己不表現出抗拒:「既然你看不慣我的生活方式,那我們就分手吧。」
「Ike……」聞言,Vox著急地抓住他的手臂,試圖在他的眼神裡找到決絕或煩躁以外的東西。尋覓無果,Vox緩緩歇了力,垂著頭向後退,「分手吧,如果這是你想要的。」
他才不想。可是哪裡有辦法,此刻幾乎要爆炸的思緒只夠讓他思考如何不要再傷害彼此更深,根本無暇顧忌如何挽留幾近破裂的感情。
「那我想這次旅程要告吹了,你也不想在這種狀態下跟我日日夜夜黏在一起吧。雖然很對不起,但是……再見了,Vox。」Ike最後背起就在門口不遠處的自己的行李,趁著Vox還沒反應過來,返回去給了他一個短暫擁抱。
太久會讓他捨不得放手的。Ike轉身離開房間,加快腳步向外走去。
下樓的旋轉梯走得他頭暈目眩,差一點就要往前跌下去。他趕緊抓住扶手,雙腿一點點失去力氣,整個人蹲在地上縮成一團。
這段將他們連繫在一起的愛戀,隔著國境和時差長跑了四年,被他親手扼殺了埋進春的臨終。
-生命宛如靜靜的相擁的河,永遠天長地久-
那之後的幾年,Ike一心專注在音樂上。有上司給予的資源加持,他幸運地推出過幾張熱銷專輯,很快打響自己的名聲。
一位當紅歌手邀請他以詞曲創作人的身分參與自己的下個作品,雙方穩定合作許多年,為他帶來不少創作機會。他被部分聽眾稱為天才音樂人,三十歲那年就有了和當初發掘他的那位音樂製作人同等的權力和地位。
當自己也到了這個年紀,他輕易就理解了當初Vox對他發脾氣的原因。不只是身邊的朋友身體出狀況的機率增加,自己的體力也變得不如以往,非自願情況下突然睡著的次數增加許多。
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會害怕身邊的人突然出事也很正常,何況那個人是自己,還在他面前用那麼嚇人的方式亮起健康的紅燈。
如今想起這件事,他甚至想回到過去打暈那個蠻不講理的自己,然後代替他向被嚇壞的Vox好好說明狀況。那樣分別真的很惡劣,用一副隨時都會倒下的身體從對方的世界裡消失,他是哪裡來的日本武士。
Vox得到的心痛和恐懼不會比他少,這是肯定的。怎麼說也應該得到一個道歉。
然而他是那樣不留情面得傷害了彼此,現在才想道歉根本就來不及了。時間跨度大成這樣還要提起陳年往事,任誰看了不說他是有利所圖。何況這五年過去,他們之間連一句話也沒說。
雖然不到戀戀不捨的程度,Ike卻難能不承認,Vox留給他的那份「被愛的感覺」至今都還留在他的身上,阻斷了他尋找戀人的慾望。那四年他不只是活在時間裡,更是活在愛裡。
說來諷刺,他們分手不是因為感情變淡,而是正好相反。回憶起對方時全都帶著已然滿載的愛意,他完全不會對這段感情感到後悔或是不甘心,只是覺得,真可惜,他們沒有迎來一個像樣的結局。
得益於當時得到了非常圓滿的愛,Ike知道自己終究是被愛著的,無論過去、現在,甚至未來。好像連愛自己的額度都在過去被Vox偷偷填滿,自癒自渡的能力成倍地湧出來。
身邊的朋友看他精神狀況不錯,倒也沒有跑來勸說他尋找下一任。只是偶爾,非常非常偶爾,在他還沒適應而下意識提起Vox的名字時,知情的親密友人才會調侃一兩句「你怎麼還沒忘記他」。
很難解釋。Ike無奈地乾笑。他只是照常度日,從來沒試圖去遺忘或避諱面對這段感情。
畢竟只有忘記一個人才需要找理由,意識到愛是一眼瞬間的事情──它能夠發生在任何Ike意想不到的時刻,像是逛街看見很適合對方的領帶時,或者當他無意識哼唱那些寫給Vox的情歌的旋律。
明明已經退出了對方的生活,他還是無處不能看見、不能聽見Vox的影子。
好漫長又憋扭的失戀。
只好告訴自己不要去想,久而久之它們便不會再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裡、殺得他措手不及。
三十二歲那年秋天,與他合作的歌手錄音指定要使用的錄音棚位於他當初和Vox相識的那個城市。對方經紀人在電話那頭連連道歉,Ike趕緊表示理解,畢竟是自己沒注意到,把錄製工作排在了對方在國外拍攝的期間,由自己來配合自然沒有問題。
這件事敲定後好長一段時間他都被其他事情轉移了注意力,直到出發前夕他整理著自己的行囊,不免又是一陣恍惚。
他有多久沒有回到那裡去了呢,十年?十一年?記憶中他們一同走過的街道、望過的海潮,也許都已經認不出來了。
鬼使神差的,他選擇穿著最後一次見面穿的那件外套踏上此行。他兩手插著口袋站在機場裡想,把陪他們度過那四年的外套口袋拉出來抖一抖,不知道會不會掉出一點忘記被清掉的愛。
雖說是同一個城市,工作和旅遊會踏足的區域仍是大不相同。為了避免之後出現什麼低級失誤,Ike決定早一天到錄音棚裡看看設備。到飯店放好行李一看時間還來得及,他聯絡了錄音棚的負責人,只帶著手機就又跑出門。
他在高樓林立的街道上拿著手機導航四處張望,認命得跟著指示走向人潮最密集的街道。鄰近下班時間,滿街都是行色匆匆的人影,惟獨在斑馬線兩端才會密密麻麻疊在一起。
站在十字街頭耳裡全是沒有盡頭的車馬聲,Ike對著行人紅綠燈放空,只是在顏色變換的一瞬間跟著人群一起邁出步伐。
與對向人群交錯的那刻,他聽見一段久未重逢,卻早已在記憶裡扎根的旋律──那是他寫給Vox的第一首歌。
那些樂曲作為傳遞愛意的媒介,多年來一直收在他自己的電腦裡,從未被公開。如今卻在大街上響起,就只有一個可能──隨著樂聲中止,Ike回過頭,看見了熟悉的背影。
本能快於理智,先一步伸手抓住了那份糾纏不休、卻又總是悄聲從指縫溜走的青春疼痛。
手腕被他緊緊捉住,Vox側過半邊身體將視線投向他,貼在耳邊的手機差點從手裡滑落。
承載了他們數年甜蜜時光的這首情歌像是他織了多年的一條網,在密集人流之中精準纒住他的獵物,逼迫那滿臉寫著訝異的舊愛與他一起直面那道在新生的皮膚覆蓋之下從未真正癒合的傷口。
黃昏時分,橙黃色夕陽從大樓的間隙照射過來,讓Vox染上一層金光。他幾乎分不出這是那年夏天的記憶在作祟,還是真實存在他眼前的情境。
身旁的人們還在照常前行,綠燈倒數馬上就要結束,他們兩個人卻像是被按了暫停,盯著對方的眼睛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只有扣在手腕上的指節不自覺施了更大的力。
直到Vox發出輕微的痛呼,他才如夢初醒,鬆開了禁錮對方的手。
沒有人改變邁出步伐的方向,但Vox在他把視線留在自己身上的最後一刻比了比自己的手機。
晚點聯繫你。他是這個意思。
加緊腳步在綠燈結束前到達馬路另一端,他在前往錄音室的路上想起Vox留長許多的頭髮,還有淺色西裝上精緻的暗紋。
他變得更有魅力了啊。
結束了踩點的行程,Ike回到飯店房間裡正好看見窗外天色暗下來。他們會一起去吃晚餐嗎?要是換一套衣服會不會顯得他別有所圖?
他糾結了太久,接到Vox的電話時已經錯過精心打扮的時機,隨手抓著手機錢包鑰匙就出了門。
抵達約定地點前,他遠遠看見Vox換了一套衣服,下午穿的全套白西裝變成低調的黑色高領毛衣,身上的大衣倒是當時掛在手臂上那一件。
果然應該換完衣服再來。Ike邊走邊賭氣,雖然也沒帶多少替換衣物。
「嗨。」差不多走入對方視線範圍內,Ike主動揮手出聲打招呼:「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Vox把手機塞進大衣口袋,看到他卻是先皺眉,「你穿這麼少晚一點吹了風會生病。」
Ike笑起來:「到了當爸爸的年紀,你說話也像我爸爸了。」
意識到自己說這種話一次踩了年齡和家庭狀況的雷,Ike立刻識相得閉嘴。
Vox也沒接這個話題,先是伸手搓搓他身上的外套,確認它只是好看不保暖,才又抬起頭來問他:「你住的地方遠嗎?有沒有帶厚一點的衣服?」
沒別的要說嗎,他現在看上去跟分手那天一模一樣吧。Ike盯了Vox幾秒,無聲嘆出一口氣。
「我就來兩天,本來沒打算晚上出門,身上這件已經是最暖的了。」他搖了搖頭。
聞言,Vox了然地點頭,轉身就要走,「那你稍等,我去拿一件給你。」
為什麼這麼堅持要替他保暖?他們到底要待到多晚啊。Ike真的很想問。明明自己就是最把Ike當小孩子的人,還總是抱怨他開長輩玩笑,真是搞不懂Vox在想什麼。
「Vox!」猶豫期間Vox已經走出好遠,Ike只好出聲叫住前者。想說的話太多沒選出從哪裡開始,他的舌頭卻先一步胡言亂語:「我跟你去吧。讓我在飯店大廳等也可以,不用擔心,我沒打算跟你一夜情。」
「在說什麼啊。」Vox笑出來,勾勾手示意他可以跟上,「進房間等吧,正好讓你自己挑。」
路上Ike都在想怎麼道歉,雖然他們之間的氣氛好像沒發生過矛盾一樣,他還是覺得不能讓這件事就這麼過去。
無論是為強加在對方身上的怒意道歉,還是說清累積多年的感謝,都需要好好做個了結。
花了一堆時間想開場白和做心理準備,進了房間反而Vox比他先開口:「當初那樣兇你是我不好。明明你是最不舒服的,我卻把自己的驚懼強加在你身上,我很抱歉。」
「不不不,我理解你是因為在乎我才會那樣,該道歉的是我。」Ike連忙擺手,打了好幾遍腹稿的道歉終於能說出口:「是我的態度太糟糕了,對不起。」
再繼續把過錯攬到自己身上指會讓他們變成道歉永動機。Vox嗯了一聲揭過這樁,從衣櫃遞來一件風衣轉移話題,「看看這件合不合身。」
他伸手去接那件在這個季節顯得有些厚重的風衣,蹭過指尖的溫熱觸感留下一份金屬的冰涼。交付到他手裡那件衣服突地生出千斤重,他差點支撐不住。
「你有新對象了?」Ike把它們牢牢按到自己手臂上,下意識問。
Vox疑惑地發出一個短促的鼻音,顯然沒有預料到他會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你的戒指。」他走到扶手椅旁脫下自己的外套,出聲解釋。
好尷尬。從問題出口的那一刻他就開始後悔了,一來就問這種事情,要是Vox的答案是肯定的,不就變得好像只有他一個人還在念念不忘了。
好在他沒有迎來這種場面。Vox立刻意識到他在說什麼,把手舉起來給他看,「沒有,是小指啦。周圍要介紹對象的人太多了,這樣人家比較不敢來問。」
一枚素雅的銀色戒指赫然套在Vox右手的小指上,會選擇戴在這個位置,背後的含義便不言而喻。
懸著的心非但沒能好好落下,還因為前任戴了戒指保持單身這件事心癢難耐。
所以沒走出來的不只他一個人是嗎。Ike心裡有一百個理由說服自己答案是多麼肯定,卻不敢去向另一位當事人確認。
現在他們之間的關係絕不可能允許他問這麼越矩的問題,他只能轉移話題。
「喔,很有魅力嘛。」Ike穿上對方給的風衣,佯裝自然地調侃。
衣物落到肩上那刻帶起一陣微弱的風,他記憶深處的,Vox身上常有的洗衣精香味就跟著飄過來。Ike這才後知後覺,這一刻他親手讓自己被包裹在對方的氣味之中。
太超過了。偏偏他們微小的體格差讓這件衣服在他身上挑不出瑕疵,根本無法找藉口換下它。
冷靜,Ike Eveland,你又不是沒經歷過。他很快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回到Vox所在的那一側。
「別這樣……你也知道,我快四十了。」Vox有些窘迫。
以前二十八歲都要強調半天自己是二開頭,現在三十七歲的人就開始自稱四十代了。Ike看著Vox臉上細紋,以及他整理成一束、輕輕躺在左側肩上的長髮,出神地想,他也變了好多。
見他換好衣服回來,Vox伸手就要去開門,被Ike半途攔截,兩個人站在門口沉默地對視。
離開了獨處的環境,他們或許就不會再有機會挑開表皮,一點點清除那道裂痕中的腐肉。
所以只能是現在。Ike淺淺呼吸一口氣,直白地看向對方玻璃珠般晶瑩剔透的眼睛,「四十歲會影響什麼嗎?今天重新見到你的時候,我是真的覺得你變得很有魅力。不知道這是因為你成熟了許多,還是因為我有點太愛你。」
「……Ike,我不覺得我們應該重新回頭談愛。」沉默良久,Vox艱難地吐出回答。
「為什麼不行?我答應過你,要好好傳遞對你的感情。即便沒有要在一起,也不影響我履行約定吧。」Ike語氣放緩,移動腳步去追人躲閃的視線,「還是你覺得前任年過三十還回來糾纏你很噁心?」
後半句話不知觸動了Vox的哪根神經,決心不提舊情的那份自制力徹底潰堤。
「當然不!我愛你無關年齡。」Vox捉住他的手臂,衝動地將反駁話語說出口後才意識到自己破了戒,瞳孔有一瞬的緊縮。
「那不就得了。」這下他們都非捅破那張窗戶紙不可了。Ike一邊輕拍人手背安撫對方的情緒,一邊繼續魚死網破。
Vox閉上眼做了個深呼吸,重新睜開眼睛時,他像是終於做足了心理準備來面對這件事,說起話來不再慌亂:「但是我們鬧得那樣難堪,我以為你已經完全對我失望了。我覺得自己傷你很深,以至於你不願意再和我說話,甚至……後悔和我在一起。」
他們居然在糾結一樣的問題,就這麼耗了七年彼此一句話都沒說。
「不要這麼自責,我並不後悔。」Ike感覺事實荒謬得可笑,但果然說清楚才是好的。他看得出Vox在談話過程中變得鬆弛,也許梗在他心頭的刺,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拔去其中一根。
為了讓人信服,他把手指探進對方指縫,拉到他們之間扣緊,「而且你想想,是我先看到你,是我主動走向你,你只是被迫掉進這段感情裡跟我一起沉淪。所以錯不在你啊。」
「哪有這種道理,明明是我追你的。」Vox笑出聲來,視線之外默默與他十指交扣。
「你只是先一步愛上我而已,總歸還是我贏了。況且……」Ike戀戀不捨地用指腹磨蹭這份許久不見的熱源,「愛一個人能有什麼錯?」
凝固的空氣弄得他們渾身黏膩不適,Vox手指動了兩下,他便鬆開手讓前者收回去,像放飛一隻蝴蝶。
「其實我曾經覺得,只要我足夠愛你,不管再怎麼吵架冷戰都不要緊,我們總會有辦法解決。」Vox頓了頓,「可是分手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沒有當初那種對你死纏爛打的勇氣。比起失戀的難過,我更在乎你會不會因為被我打擾而感到不開心。」
「首先,我想讓你知道,我們完全被困在一樣的思維誤區裡。」Ike長嘆一口氣,「我們幹嘛在這種沒必要的地方這麼有默契?」
「真的假的啦,我們白白浪費這麼多解決問題的時間?」Vox懊惱地拍自己的腦袋。
Ike裝作痛心疾首地點頭,「是啊,害我那陣子老是覺得宣揚『愛可以戰勝一切』的歌罪大惡極,為了洩恨斃掉好多首情歌提案。」
略為浮誇的說詞讓兩人對視一秒便忍不住笑了出來。許久未見造成的拘謹氣氛消散地差不多了,他們終於敢去觸碰更深一步的話題。
「我們已經不像七年前了。從總是被生活追著跑,變成能自在掌控生活,我想這會是我們可以做出改變的一個契機。」等笑得差不多了,Vox率先開口,「至少恢復聯絡吧,我真的很不擅長跟你冷戰。」
「你說得對,我們已經不像七年前了。」Ike說,「成年人需要好好處理人際關係,不能再有把朋友大罵一頓就逃跑的情況發生了。」
聽到朋友兩字,Vox不動聲色挑眉,卻也沒有任何表示。
哪怕得知了分離至今他們都還愛著對方,這一整晚也沒有考慮過複合的可能性。那四年間的美好回憶足夠讓他們持續保有愛著對方的心,這對於他們彼此而言都是無可挑剔的精神糧食,沒有必要再拿來賭他們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
七年是很大的變數,異地也是。他們殘存的那一點精力顯然不足以用來抵抗更多阻礙,所以不複合才是好的。
比起身在遠處、難以得手的玻璃玫瑰,人們顯然會更偏愛死去的鮮花。
體面地約定好停止這長達七年的冷戰,他們願意重回到朋友的關係,而不再會用戀人的標準去把對方放進自己生命裡不可或缺的位置。
他為不能相處更久表示遺憾的語氣真能讓人心疼、Vox盯著他看時眼裡的滿足好逼真。他們都是太好的演員,誰也分不出對方說的到底是不是場面話。
或許只是沒有人願意去戳穿,那些密集的接觸和真心吐露,其實更像是一種道別。
解決矛盾花的時間太長,重新出門路邊餐館早已關了大半,只剩幾間酒吧的招牌還在夜裡閃著艷麗的光芒。
Ike瞇著眼確認實在沒有其他選項,相當沉痛地宣布:「進去了我就會忍不住要點酒來喝,千萬不行。」
「萬惡的星期一夜晚。」Vox跟上譴責。
只能在便利商店隨便買點什麼解決了。兩個身體狀況不支持宵夜後上全天班的社畜得出如此結論。
「那你的衣服怎麼辦?」Ike悄悄把風衣衣領攏得更緊一點,「現在真的會冷了。」
「你先穿著,下次見面再給我吧。」Vox歪著頭看了他一會,眼睛笑成兩道月彎,「你穿起來比我適合多了。」
Ike點點頭答謝這份好意,假裝沒有聽懂文字中的暗示。
只要他不聽懂,這就只是一句普通的誇獎,完全無需往心裡去。
到了不得不分別的街口,他回過頭還沒說出道別的話,就被Vox摟進懷裡。他感覺這次擁抱是前所未有得緊,好像要將對方身體的每一處都嵌入骨骼,留下一輩子消不掉的印記才能走。
或者純粹是太久沒有得到來自愛人的擁抱,他的每一處細胞都放大感受去渴求這久逢甘霖般的觸碰。
下巴貼在人肩膀上蹭了蹭,Ike閉上眼,一瞬間不知道胸前感受到的是自己還是對方的心跳。他饜足地呼出一口氣,隨之流出的話語只夠前進從嘴巴到Vox耳裡這段距離。
「謝謝你愛我。」
鬆開對彼此的禁錮,他退開一點距離,仔細面對在月光下仍然耀眼的Vox。那人衣領被風吹起來,和飛舞的瀏海一同遮住了臉,Ike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在這之後的很多年,他都一定會無數次回憶起這一天的場景。所以不能就這樣離開,至少要等到風停下來,讓他將Vox的模樣好好記在心裡。
幾秒之後風漸漸靜止,露出他為之心動的玫紅色眼睛。
啊,就是他了。
Ike知道,他留給Vox的是今天晚上最為自然,也最完美的一個適合分別的笑容。
「再見,Vox。」
無心闖入同一個夏天,卻在春日裡失手摔碎對方的一對戀人,迎著微涼的秋風為彼此拔掉心頭的倒刺,終於能撫平傷疤迎向下一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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