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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JISANJI EN二創同人祭
NIJISANJI EN Derivative Work Association
Folie à deux
Ike x Shu
繪師:Betlinde
文手:達鴨
「Folie à deux,兩個人共享的偏執願望。」

一、
冬天總是下雨。
空氣中都是雨的氣味、濕黏的貼在背上和手臂上,悶熱的講堂中坐著寥寥幾個人。長著霉斑的窗簾毫無意義的拉著,即使窗外是一片無星的夜空,因為沒人想去碰那不知道幾年沒洗的硬質棉布,包含 Ike 在內。
這堂微積分的講師留著花白的鬍子,厚重的眼鏡鏡片下看不清視線,黑板上算式的草書比張旭過之而無不及。晚上十點本就不是適合上微積分的時間——說實在的,時間根本不妨礙 Ike 上課睡著——而且他敢保證這裡的另外三個人都沒比他好到哪裡去:右前方的男人用外套包住頭正呼呼大睡,另外兩個學生也揉著眼睛、其中一個還打了個響亮的哈欠。
年邁的講師正要轉身點評這種「睡成一團」的行徑——他總是以灌輸心靈雞湯為樂,「你們都是有夢想、有抱負才上一邊工作一邊上夜間部大學的」——好在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教室後方的鐵門就打開了,一個身影沿著走道坐在 Ike 旁邊。
「Yamino 同學,」講師點點頭,像在認可他的來到。「我們正好還沒開始講今天的重點。」
「謝謝您,教授。」
Shu 的頭髮濕漉漉的,標誌性的那撮金髮垂了下來,黑色連帽外套上隱約能看見濕掉的水痕。他對上 Ike 的視線,對他笑了笑。「今天下雨,路上塞車了。」
Ike 把自己的外套遞給他。「你換掉吧。」
「謝謝。」
在換完衣服的空檔,Ike 看著 Shu 額前的髮絲恍神。Shu 是這個時間的夜間部最努力、也最聰明的學生。Ike 因為工作時間只能上最晚的課,開學第一天就被這種資優生的氣勢震懾住了,越來越熟悉之後才知道這個人其實也有古靈精怪的一面,當然也不落下天才的名聲。
例如他專注的看著黑板抄錄筆記、一邊在筆記本上塗鴉幾筆,例如現在他就在算式旁畫了一隻不知道是什麼的生物。
「這是什麼啊。」
「麋鹿啊,看不出來嗎。」
「牠的鼻子去哪了?」
「在另外一面看不到啦。」
Shu 的手很白,上面佈滿的疤痕和傷據說是工作造成的,拿起筆來肌肉呈現漂亮的弧度。曾經有藝術生找他當人體模特,但是 Shu 拒絕了。
「這堂課好無聊。」
「但是免考試就能拿學分耶。」
Ike 苦笑著嘆了一口氣,側身趴在桌面上。「下學期就不用再上了。」
「更正,我還得繼續上,是你不用上了。」Shu 戳了戳 Ike 的後腦勺。「修電腦工程就是這樣。」
講師的算式寫到一半,轉過身來。「Yamino 同學,你可以完成這個算式嗎?」
於是 Ike 又再次目睹剛才好像完全沒在聽課的人上台完美的寫出算式。真的很煩,但是很辣。
「你知道你這樣很容易被討厭嗎。」他在 Shu 回到位置上後小聲說,得到 Shu 語無倫次的可愛反應。
「至少你不討厭我——對吧?」
怎麼可能討厭。Ike 腹誹,但還是轉過頭不看 Shu:「喔,其實我討厭你。」
Shu 只是笑笑。Ike 用眼角餘光偷看,他的眼神透露著隱藏得很好的疲累。看向手錶,也已經快要下課了。
「工作最近怎麼樣?」他忍不住問。
「就那樣,」Shu 很快就回答。
或許是意識到他什麼都沒解釋,他抬起頭看著 Ike 欲言又止,最後才說:「雖然真的很累,但這份工作很踏實,同事也好相處,重點是願意雇用有前科的人。對我這種人來說,這是最好的工作了。」
「⋯⋯你別老是說『我這種人』怎樣怎樣。你比我認識的人都好多了。」
「前科是事實啊。不是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嗎,父債子償。」Shu 笑了,但是 Ike 一點也不想看到那種笑容,就像太陽被烏雲蓋住了一樣。
Shu 看著趴在桌上的 Ike,自己也趴下來。「我知道你覺得不公平,但檢方其實也知道我是頂罪的,只是保釋不用服刑。已經很幸運了吧?我妹也可以繼續唸書。」
「你該不會還在出 Sara 的學費吧?」Ike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有點管得太多了。Shu 家裏的情況並不是一天兩天、應該說已經二十多年,需要 Shu 補貼家用並不奇怪。Shu 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了,Ike 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算了。你記得,哪天出問題了一定要來找我,需要什麼我都會幫。」他伸出手戳了戳 Shu 的臉頰。「所以你好好回家睡覺,不要以為我沒看到你下課後還在跑外送。」
「⋯⋯謝謝你,真的。」Shu 笑著和他對上眼。「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啊。」
「那當然。」
電話響起,Ike 向講師點頭致意、拉開門,在走廊上接起電話。
「Ike,組裡需要支援,你在OO大學附近嗎?」另一頭傳來焦急的聲音。「沒帶手槍也沒關係,這裡有。我們需要你撐著場面,人死都不還錢、警察快被叫來了!」
Ike 看了看教室裡端坐著的 Shu,對著電話大聲嘆了口氣。另一頭很快就開始祈求幫助,但 Ike 知道那根本就不必要,他沒有資格拒絕。
他走回教室,把桌上的物品收進包包。
「你要走了嗎?」Shu 低聲問。
「嗯。工作有事。」Ike 刻意沒看 Shu 的表情。
「路上小心。」
「⋯⋯只是去支援備料而已,沒有那麼危險啦。」
Ike 總覺得 Shu 其實什麼都知道。或許長年握槍的繭被注意到了也說不定。
二、
空氣中瀰漫著雨水濃重的味道,Shu 感覺自己逐漸無法呼吸。耳畔迴盪著重物砸向泥灘的濕黏悶響,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拳頭,身下壓著的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不,這不可能。Shu 試著捏住自己的臉頰,痛楚還沒來臨、他就意識到黏稠味道的來源——是血。他看向自己的手,鮮紅的顏色刺激著視覺神經,液體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冷顫。
Shu 把人用力拉起來、讓他倚著牆邊坐下,但失去大腦訊號控制的肌肉只是無力的垂著。Shu 的耳邊貼著沾濕的襯衫胸口,卻聽不到心跳的聲音。
要報警。正確的念頭浮現,但恐懼卻放大了心裡的惡魔:要逃走才行。
要報警。
快點逃走。
報警還能救他一命。
我不想坐牢。
他可能還有生命跡象。
我不想要他活著。
快報警——
他憑什麼活著?
Shu 回過神,手裡緊緊揣著那個人的襯衫領子,雨水和心跳的鼓動震耳欲聾。
「——Shu?」
要被發現了。
呼吸就像加大馬力的引擎一樣從零到一百,用力緊縮,關閉思緒。他無意識的抓向喉嚨,不斷大口吸氣,視線被不知道是雨還是眼淚模糊。
一張臉忽然放大,湊到眼前。滿是擔憂的琥珀色眼睛對上混沌的紫色。
「Ike,」Shu 勉強擠出一句,溫熱的淚水滑下臉頰,被指尖抹去。Ike 捧著他的臉,另一隻手安撫性的梳著他的頭髮。
「Shu,你得離開。」Ike 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在這裡會被人發現。」
「不報警的話他會死。」Shu 感覺喉嚨裡卡著的東西嘗試掙脫,聲音裡的哭腔難以掩飾。「他會死。是我殺的⋯⋯」
「可是你沒報警呀。他看上去死了有十幾分鐘,你有足夠的時間打個電話、但你沒有。」Ike 好像湊得更近了,一字一句呼出的熱氣打在耳朵邊。「會不會是,因為你不想要他活下來。」
「⋯⋯我不想。」
「我知道了。」Ike 的身影在月光下莫名的令人安心。「你會沒事的。」眼鏡下的雙眸映出老練獵人的熟悉感。
你會沒事的。
一切都會變好。
你會沒事的⋯⋯
接著發生什麼事,Shu 就不太記得了,直到他再次睜眼、發現自己在家門口大樹的遮蔭下,身上的衣服被換過。他從口袋裡摸出手機,置頂的是和 Ike 的聊天室——「我很快回來」。
從後門進到家裏,Shu 盡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音。客廳方向的電視正在播報新聞,酒瓶用力砸在桌上的哐啷聲伴隨著含糊的說話聲傳來。
「⋯⋯死了?死得好。」
他的肩膀忽然被用力抓住。Shu 轉過頭,女人畫著濃妝的臉歪曲成一個笑容。
「兒子,昨晚玩得挺嗨啊?」
客廳的竹簾被掀開,壯碩的男人哼著歌走向他。「你把布爾森幹掉了?」他用力拍了拍 Shu 的背,嘴裡不忘嚼著檳榔。「他對小 Sara 很有興趣來著——孩子,別瞪我。信不信我把你眼睛挖了。」
女人放開 Shu 的肩膀,在他的衣服上抹了抹手。「錢呢?」她在 Shu 的口袋裡摸了摸,拿走幾張鈔票,嫌惡的搖搖頭。「才這麼少。」
趁著空檔,Shu 才轉身打開自己房間的門。雖說是房間,它總是被當成雜物間看待,開門都要小心避免堆放的物品砸下來。幾張破舊泛黃的海報貼在牆上,床上也被堆滿了東西。
一個穿著制服的女孩坐在房間中央,看到 Shu 回來就站起身。
「哥!」她眼裏滿是憤怒和恐懼。「爸說的是假的對吧?」
「Sara,我很抱歉。」Shu 抹了抹臉,試圖打斷妹妹說話,但 Sara 很顯然不打算停止。
「你是無辜的,你絕對是被誣賴的對吧?」她用力抓著 Shu 的手腕,「你又無法拒絕別人的要求了,所以你沒有殺人。回答我。」
「對不起。」Shu 只能不斷重複著。Sara 的眼框逐漸裝不住淚水,沿著臉頰滑落。
她吸了吸鼻子、揉揉眼睛,眼神變得堅定。「你要趕快離開。爸媽如果被警察盤問,絕對不會保護你。」
「你要是讓我走了你怎麼辦?你會被爸打死。聽我說,我會沒事的,你只要安靜待在你房間就好——」
「你給我離開。」Sara 把 Shu 朝著後門推,高中女孩的力氣意外的大。警車鳴笛的聲音隱約可以聽見,Shu 的心臟好像要跳出胸腔。
他抓著妹妹的肩膀,讓她好好看著自己。「如果爸媽問你,要說是我打了你之後逃走的,好嗎?」
Sara 看起來還想反駁,但客廳傳來的喊叫聲和東西被砸爛的聲響都警示著時間不多。她咬著牙點點頭。「你要回來喔。」
Shu 走出門外,回頭看向她站在風中的身影,笑了笑。「我會的。打勾勾?」
「打勾勾。」
Shu 看著 Sara 走回房子裡,才拿出手機、看到來自 Ike 的幾通未接電話。聊天室多了一則訊息。
「我在你家後門口右轉」
Shu 看著警笛聲編織出的滿天火光,自嘲的笑了起來。
他沒有哭。
三、
濕熱夜晚下著毛毛細雨的時候,Shu 會打開冷氣,順手就調到最低溫。來自高緯度國家的血統導致這種天氣令人難以忍受,但 Ike 還是會把溫度調回25度,因為電費太貴了。慢了兩分鐘的老舊時鐘顯示兩點四十五,電腦的冷白光暈點亮 Shu 黑暗中的臉,專注的神情伴隨鍵盤碦噠碦噠的聲音。Ike 會窩在通鋪上吹電風扇,涼被堆成一團,把窗簾拉起來隔上巷弄內煙火氣的霓虹燈招牌,打開一罐飲料聽它嘶的冒泡。
安放在櫃子上的電視閃爍著灰白黑的雜訊。Ike 伸手用力捶了它一下,畫面恢復成新聞播報的女聲。他一向討厭看新聞台,因為看完總覺得世界要毀滅了,但是 Shu 會讓他坐在懷裡,所以閉上眼睛的時候安心又溫暖。
Ike 把電視轉到娛樂台,穿著古裝的男女相擁在一起,淒美的音樂低低的傳來,風扇的運轉和冷氣的轟鳴融合成某種吵雜又靜默的曲調。
他看著 Shu 的背影,肩頸的輪廓在慘白的螢幕對比下清晰無比。
完成今天在網路上接的翻譯工作後,Shu 會伸個懶腰、和 Ike 一起躺在地板上鋪著的被子裡。
奇怪的規律形成了,Ike 心裡的聲音悄悄說。
這是同居生活嗎?
Ike 會趕快忘掉這個想法,就像捻熄蠟燭的火苗。
深夜,Ike 被生鏽電風扇運作時的吱嘎聲吵醒,Shu 均勻的呼吸聲在狹小的房間裡清晰無比。Ike 翻身轉向他,冷色的月光朦朧、像是一層霧氣灑在他身上,臉上的疤痕還是清晰可見。Ike 看著那具身體隨著呼吸起伏,還是拿起床頭的手機,慘白的螢幕點亮周遭的空間,時間顯示三點四十五。群組裡有好幾則訊息,不外乎是派發給某某人的任務。那天要他去支援的組員死了。他把螢幕關掉、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好像應該更激動才正常。
睡不著時就別躺在床上浪費時間,Ike 一向是這麼做的,無論是爬起來弄點吃的或出門閒晃都行。但看著 Shu 安詳的睡顏、加上冷氣實在是太冷了,他竟然有點不想起身。用力眨了眨眼,他還是把棉被拉開、試著找到眼鏡和拖鞋的位置,只是他的手腕被握住了。
「Shu?」
眼前的人看起來很努力想要清醒、手上的力道卻不輕,Ike 只好坐在堆成一團的被子上。
「謝謝你,Ike。」
「不是、怎麼突然要謝?」
Shu 緩慢的眨眼,視線卻停留在 Ike 身上。「你讓我住在這裡。」
「嗯哼。」
「而且你處理過現場。」
Ike 想轉身假裝睡覺,或者說醒來根本就是錯誤的。他一點都不想看 Shu 的反應、他知道了自己身份以後那種疏離,於是他看著 Shu 身後牆上的某個黑色髒污。可能是血吧。但是 Shu 的眼神卻一直沒有離開。
「⋯⋯你怎麼這麼篤定?」
Shu 坐起身來,自然的握住 Ike 的手。他的體溫很溫熱,不知道在安撫自己還是安撫 Ike 的在手背上畫著圓圈。
「新聞報導說現場沒有 DNA 殘留。但是他抓傷了我,理論上指甲裡要有我的皮膚組織。加上我把衣服丟在現場了,但是他們沒有找到。我昏過去後你把我送回家裏,所以我想你可能處理了一下才離開⋯⋯」
看到 Ike 模稜兩可的表情,Shu 趕緊補充:「我看了很多犯罪紀錄片。嗯,總之我想要謝謝你,你為我做了這麼多。」
「⋯⋯不是啊。等一下,」Ike 向前傾,額頭幾乎要碰到 Shu 的。「你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才會幫你?」
Shu 看著 Ike 欲言又止。他根本什麼都知道,Ike 忽然有這種感覺。他忽然想把自己手上昭示幫派身份的刺青藏起來,就算晚上根本沒有人能看清楚——但他就是覺得 Shu 知道。他總是能看透 Ike 的一切、又溫柔的什麼也不說,這就是為什麼 Ike 討厭他。
「我也殺過人、我手上沾了血,我不是什麼正派的人。」Ike 幾乎是在 Shu 的唇邊說。「所以你還想待在這裡嗎?你還想感謝我嗎?」
看吧,他總是這樣推開所有人,一邊相信有人願意接納這樣的他、一邊厭惡竟敢如此自私的自己。總是這樣。
「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什麼都會?」
他一定會下地獄的。
「什麼都會。」
「那你跟我做吧。」
Shu 的眼眸倏的放大,畫圈的手指停了下來,卻沒有放開 Ike 的手。Ike 強迫自己對上 Shu 的視線,那雙澄澈無比的眼睛映照著自己骯髒的身影。
「我開玩笑的——」
「好啊。」
現在換 Ike 不可置信了,他往後挪了兩步,心跳在耳邊震耳欲聾。「什麼?你應該拒絕我。」
「嗯?但你要我拒絕的話為什麼要問⋯⋯」
「你不可以答應,」Ike 捧著 Shu 的臉,努力擺出認真的表情,把卡在喉間不知道是悸動還是恐懼的東西嚥下。「不可以隨便和別人做,這樣很危險。」
「但是我相信你是好人,因為你救了我。」Shu 小聲說,他的耳朵紅了。
Ike 忽然感到難以言喻的複雜。「我不是那麼好的人。」
「我還是相信你。」
Shu 的聲音大了幾分。Ike 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他相信什麼?相信一個並不熟的同學,一個目睹你殺人後冷靜地處理掉現場痕跡、還誘惑你逃離法律制裁,全是為了自己自私的希望的人?
他不想承認他心裡跳動著的醜陋慾望。
想要弄髒他,又不忍心。他不應該活在如此黑暗的地方—— Shu 就應該坦坦蕩蕩的站在陽光下。
「好了,我是開玩笑的,不然你明天幫我弄早餐好了。」他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Shu 呼出一口氣。「好啊。」
Ike 翻過身試著回到夢鄉,假裝自己沒聽見 Shu 起身去廁所的聲音。
四、
黃昏的熱炒店燈火通明,Ike 掀開廉價的塑膠簾子、向坐在主位的幾個大哥問好,才拉開旁邊圓桌的椅子坐下。映像管電視上播放著畫質極低的卡拉OK歌曲,五顏六色的燈光隨著節奏環繞房間,幾個人看起來已經醉倒了、趴在桌邊大聲打呼。穿著火辣的女郎笑著替所有人上酒,看起來像老闆娘的阿姨坐在收銀台數錢、點瓶數,生怕漏了一瓶沒算。
Ike 替自己盛了一碗飯,旁邊的男人就立刻放了一塊雞腿上去,油亮的黃色雞皮讓人提不起食慾。
「Eveland,難得這麼早看到你。」男人繼續說,臉色像是已經喝了幾杯,熱情的攬住 Ike 的肩膀。「最近老大很看重我們組,你哥飛黃騰達的日子就要到啦——」
Ike 隨便應了過去,把椅子悄悄挪遠了一些。他拿起手機,果不其然有好幾則訊息,都是酒會上眾人談笑玩鬧的照片、參雜著幾份報告,有的活著完成了、有的被通報死訊,一切都淹沒在雪茄的煙霧中。
「Ike!」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在這區住的還習慣嗎?」
「很不錯。謝謝你的幫忙,馬蒂斯。警局臥底做的怎樣?」
馬蒂斯呵呵笑著。「就是平常那樣。啊,你之前要我注意的案子有新進展了。」
「你說說。」Ike 替他自己和馬蒂斯都倒了酒。
「當局很注重這個案子,現在基本查到嫌犯了,是個有傷害罪前科的年輕人。根據他父母的說法,他的妹妹曾被死者威脅強X。」馬蒂斯一邊喝酒一邊咂著嘴。「啊,不過妹妹好像也失蹤了。」
「失蹤?」
「好像在嫌犯消失後幾天就也不見了。警方想查足跡,但沒想到女高中生藏匿自己的方式那麼高超,訊號什麼的都找不到。」
「是嗎。」
Ike 晃了晃酒杯,並不澄澈的酒液在玻璃杯裡折射出碎裂的光線。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雪茄放在馬蒂斯面前的桌子上。
「說好的報酬。我聽說你要調去別的局了,案子就追到這裡吧。」
「謝了。」馬蒂斯俐落的點起一根,眼裡浮現老煙槍特有的鬆弛感,瞇起的眼睛讓人有些不適。
Ike 忍住皺眉的衝動,起身想離開到外頭,卻被叫住了。「Eveland,你過來。」
是高層們坐的桌子。Ike 嘆了口氣,走到桌邊。「是。」
一個滿臉鬍渣的男人低著頭,看不清喜怒,十指指節上都是金銀的指環和刺青。和其他手臂間和腿上都有女人的高管不同,他身邊兩個位置都是空的。
「你上次去山莊是什麼時候?」
「半年前,先生。」
「老頭叫你去看看他。畢竟是親自撿回來養大的,你也得盡點孝道。」
「我知道了,先生。」
男人低聲哼了口氣。「唱首歌聽聽?本部那裡的人說你很擅長。」
「我今天喉嚨不舒服。」
男人這才抬頭撇了 Ike 一眼。他站起身,兩米的身高讓空間顯得狹小許多。他走向 Ike,視線毫不避諱的打量著他。過了半响,嘴角才咧開笑容。
「難怪老頭喜歡你。」他和 Ike 的視線交會。「你們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裝模作樣又卑鄙⋯⋯」
注意到 Ike 並沒有要移開視線的意思,他笑得更燦爛了。
「一樣執著於無法得到的。」
Shu 肯定注意到了 Ike 的心神不寧,因為在娛樂台還在播八點檔時他就把電腦關機了,走到床邊時還順便拿了一罐飲料給 Ike。
電視上的男女上演著狗血的爭吵劇情,Shu 把頻道轉到動物星球,幾隻獅子在非洲大草原的背景奔跑著。他打了個哈欠,正好和 Ike 對上眼。
「今天怎麼樣?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有件事得和你說。」
「噢,正好我也有事想說。」Shu 像鬆了一口氣一樣把電視關掉,Ike 眨了眨眼適應房間的黑暗。「但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生氣。」
「你說?」
「我還是想去自首。不過不是現在!應該是 Sara 畢業,可以搬去大學宿舍的時候⋯⋯」或許是看到 Ike 複雜的表情,他很快地繼續解釋:「因為人死了畢竟是我造成的,負法律責任才能做好的典範,我也不會那麼良心不安。」
「⋯⋯所以呢?你要去坐幾十年的牢?要是外面又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我、我想說 Sara 去住在學校應該會比較安全——而且不是還有你嗎,你說過有事都可以找你的。不過我發誓應該不會有什麼事!」Shu 的語氣充滿了希望、但是 Ike 看得出來那背後的恐懼,和總是繃緊神經、不得安寧的這一個月。
這才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吧。
對這種完全合理的願望生氣的自己才是莫名其妙。
「而且我早就想讓 Ike 和 Sara 見面了,我一直覺得你們會相處得很好。等我出獄的時候、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回家⋯⋯可能去見我爸媽吧,然後搬去某個地方、再也不想過去曾經發生的事。」
如果真的是那樣該有多好。
「夠了。」Ike 說話的聲音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重。他咳了幾聲,掩飾自己心口的酸澀感。「我覺得我應該先跟你說一件事。Sara 好像失蹤了。」
「什麼?」Shu 很快就從床上坐起來,伸手去拿床頭的手機、卻被 Ike 慌張的抓住手腕。
「你不能用你的手機打電話!警察肯定在追蹤她的手機、而且她一定已經關機了,你這樣做不會有任何幫助。」
「那我該怎麼辦?」Shu 說話的音量大了幾分。「如果她被我爸媽送走了怎麼辦?她能依靠的只有我。」
「那樣的話你自己呢?你去找她?你在去的路上就會被逮補。聽我說,我可以派人替你去找她,他們對法律之外的事務更熟悉——」
「那你指望我就在這裡等他們的消息?」Shu 的語句染上了哭腔。「她如果不在了,我這麼努力不去坐牢、去賺錢又有什麼意義?」
「我從很久以前就想問了,你為什麼總是要做這個濫好人?」Ike 控制不住的發抖,胸口卡著的憤怒沈甸甸的壓在心上。「你爸媽是多惡劣的人我們都知道,你為什麼要把所有的責任都背在自己身上,為什麼要一直為他們付出?明明你就不停被傷害、被欺騙,我在旁邊為你做了這麼多、就只是為了看你心甘情願的回去繼續被傷害嗎?」
狹小的房間忽然歸於寧靜,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電風扇的嘎吱聲。Ike 忽然洩了氣,他抬頭看向 Shu、卻沒有預料到他的眼裏竟然有淚光。
「Ike。」他的眼神逐漸決絕。「這麼做錯了嗎?」
Ike 說不出話。他的喉嚨就像被一雙手用力擠壓,一個音節都無法發出。
「他們是我的家人,就算再糟糕都是。他們是我的父母,是理應照顧我、愛護我的人,但他們沒有做到。作為孩子,我難道沒有把他們當成榜樣過嗎?我難道沒有嘗試過得到他們的愛?我難道不是努力想修復他們帶給我的創傷嗎?我就不能天真的相信他們是在乎我的嗎?」
似乎是注意到 Ike 的表情,他笑了一聲、但聽上去更像哭泣。「我知道他們不在乎我。甚至我自己都不在意我自己。我的未來已經沒有希望了、我什麼都沒有,但是 Sara 的人生還是光明的,你懂嗎?」
「⋯⋯你肯定不懂的。」
因為你沒有爸媽、沒有兄弟姐妹。
因為你是撿來的,被撿去幫派長大的小孩。
Ike 閉上眼睛,無法再阻止眼淚流下。
大門打開的碦噠聲被淹沒在淚水中。
五、
這個城市總是下雨。
一邊在心裡默念該死,Shu 轉身躲進路邊的電話亭。花紋的玻璃已經灰濁、難以看到外面的景象,老式電話機的按鍵上油漆斑駁、只能從位置辨認是哪個數字。從口袋裡摸出五元硬幣投入機器,還得用力敲一下機體才開始運作。
他焦慮的咬著指甲,聽筒的規律嗶聲呈倍數的使緊張增長。第十一聲過去,他準備掛電話——就像他過去做過的數十次一樣——但隨著幾乎聽不見的一聲滴答,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哥?」
「Sara?」
只是熟悉的聲音而已,這幾天的慌亂和情緒都像秋天的海浪一樣溫柔的褪去。Shu 鬆了一口氣,趕緊把聽筒貼近耳邊。
「哥,我現在很安全,我在瑪格家,就是和我一起上英文課的瑪格。你在哪?」
「我不方便說。你為什麼沒和我說你走了?」
「我本來想去找你,可是我不知道你在哪、打你手機的話又可能被追蹤不是嗎,再說我去找你也只會增加你的麻煩。」Sara 的聲音有些雜訊,Shu 卻可以想像出她說話時無奈的表情。「倒是你,你該不會做了什麼危險的事吧?現在外面就有警察要來抓你之類的?」
「老實說,這很有可能。」
Sara 那頭傳來大大的嘆氣聲。「哥,你真的不必再把我當成小孩了。你一直都在為了我做你根本不想做的事、我也很感謝你,但你也該有屬於自己的人生才對。你什麼事都只考慮我,會讓我覺得很自私、很愧疚。」
注意到 Shu 沒有回答,她又補充:「不過我還是真的很感謝你,真的,你現在可以去用你的聰明才智拯救世界了。好啦,就這樣。」
溫暖和失落同時浮上心頭,Shu 踏出電話亭,一片橘色楓葉隨著雨水掉落在臉上。透著微弱的陽光,它的經絡細密又複雜、就像未來的人生一樣。
嗯,該回去找 Ike 嗎?他畢竟走投無路。
但是經過那樣的事,他還願意⋯⋯嗎?
警車鳴笛的聲音打斷了情緒。Shu 眼疾手快的躲到了建築物後方,從餘光看到三台警車從路口的一邊出現,緊張佔據了五感、腎上腺素飆高。
怎麼辦?
Shu 想起這一切開始的那天早上,也是警車圍堵了道路的場景。那時 Ike 出現帶走了他,但在聽到那麼傷人的話以後他肯定不會再出現了吧。
如果是 Ike 會怎麼辦?
這棟建築是百貨公司,裏面人多、遮蔽物也多,只是出口很明顯、容易被圍堵。
深吸一口氣,他還是轉身彎進了百貨公司。
一樓的化妝品展櫃錯綜複雜,Shu 鎖定另一側的出口,躲過正在購物的家庭老小、避開警衛審視的目光。他看了看外面的情況,有好幾個警員已經朝著這扇玻璃門跑來。
仔細審視自己的體能,絕對是跑不贏的、而且還可能被子彈打到。
Shu 看著樓層圖想了想,決定從二樓的連通道離開。手扶梯上有幾個正逛街購物的人,他小聲道歉、從他們旁邊擠過去,找到連通道標示後快步朝那裡走去。
下方道路的的車陣川流不息,遠處警車鳴笛的聲響讓空氣蒙上不安。空橋中段有一架逃生梯,看上去也是唯一的出口了。Shu 向前跑到樓梯口,三步併作兩步的下了樓梯、踏回堅實的地面上。
「在那裡!」有人大喊。Shu 轉頭,看見另一批警察從另外一條路衝來。
「⋯⋯煩死了。」他認命的拔腿就往反方向跑。從理性角度來看,他這副身體根本不可能跑贏受過完整訓練的警察。
Sara 已經沒事了。你可以放心伏法了,對吧?
那為什麼你還在奔跑?
Shu 大口喘氣,身體卻好像不由自主的繼續跑著,即使肺部在叫囂、無法再前進一步。
再前進一步就好。
他不知道眼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流下的。心裡有個溫柔又熟悉的聲音籠罩一切,輕聲說著:「就替我再努力一次吧,只為了我。」
路上的行人以驚恐的眼神看著他,但 Shu 無暇去顧及那些視線。他感覺喉嚨猛的收緊,窒息感讓他踉蹌幾步,肺部的燒灼感和缺氧造成的頭暈都難以忍受,但最疼痛的還是壓在心口的那股酸澀感。
要結束了嗎?
在眼神被淚水模糊透的那一刻,陽光下好像出現了一個人。有力的手臂把 Shu 攔腰抱起,灰藍色的髮絲和琥珀色的眼眸都鍍上了金光,太閃耀以至於他瞇了瞇眼。
他被放在空調溫和的車後座,那個人手腳俐落的翻身到駕駛座,轉眼就把油門踩到最大。尖銳的鳴笛聲被車體所掩蓋,只剩血液在耳膜流動的咻嗚聲。
令人安心。Shu 腦海裡冒出這個詞。在昏過去以前,他好像感受到髮絲被溫柔的撫過。
六、
「Ike?」
前座的人沒有轉身。Shu 拖著沈重的四肢,把頭靠在椅背上看向 Ike。他們在逃亡的路上好像換了台車,吹著熱風的老式車用冷氣嗡嗡作響。窗外的風景也從城市變成微風吹徐的鄉間小路,偶而出現的顛簸讓 Shu 有點想吐。
Ike 沒有讓視線離開路面,眼角卻紅紅的。
「你哭了?」Shu 問。Ike 抹了抹眼睛,搖搖頭。
為了什麼而哭的呢,Shu 決定換個方式。他的頭還是很痛,所以他問 Ike 有沒有水喝,拿到一瓶不冰的礦泉水。
「我們要去哪?」他又問。
「會先去新的住處。」Ike 開口。短暫的停頓後,他補充:「我不知道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但是如果你想弄假身份、辦簽證出國、什麼什麼的,我都會幫你。」
「那聽起來不錯。」Shu 又喝了一口水,這次把頭直接靠在 Ike 的肩膀上,換來緊張的吞咽聲。熟悉的古龍水味道和車座椅的皮革味融合在一起,他可以感受到 Ike 的心跳。
「⋯⋯你和 Sara 談過了對吧。」Ike 輕聲說。Shu 點點頭,實際上在 Ike 的頸窩蹭了蹭。
「對啊。我聽懂你的意思了,所以謝謝。」
Shu 隔著車座椅給了 Ike 一個擁抱,滿足的坐回車後座上,假裝沒看見 Ike 變紅的耳尖。雖然什麼都沒說,不過 Shu 也不需要說出口的道歉。
他看著窗外的萬里無雲的藍天。曾經下著暴雨的那些夜晚都過去了吧。
「我還沒有出過國呢。」他喃喃自語,轉頭向 Ike 說:「你的老家是不是在瑞典?」
「唔、是沒錯⋯⋯」
「那我們哪天一起回去吧。」
「好呀。」Ike 笑著說,眼裡的陽光盛放。